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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色满楼之天堂】(完结) 作者:极品雅词

2023-03-09 13:11:08

【淡色满楼之天堂】(完结)
作者:极品雅词

(一)

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罗大佑《追梦人》一九九一年。

那年我满了十八岁,有一段日子基本上夜夜笙歌,整天除了睡觉就是跳舞喝酒,迷倒了大片男孩和男人,没什么本事,只靠颓废,真正彻底的颓废。

一个颓废的女孩对某些男人来说,有巨大的杀伤力。

那个时候酒吧里还不流行嗑药,我只会大杯地喝酒,喝到半醉走进舞池让巨大的声浪淹没身体。通常我进去舞池不久,就会有不同的人渐渐围在我的四周,间或有人递过来点燃的香烟或者喝残的酒,半醉后的我通常都来者不拒。

偶尔失态我会在舞池里和一些看上去还顺眼的男人接吻,在他神魂颠倒的时候转过身去,然后冲另一个或者一群男人放电。

有一天从小就和我死党的容容说我:“你喝醉了酒怎么那样子啊,什么人都让亲,我都看不下去了。”我直直地望着某处,对她说无所谓。

“反正喝醉了看谁都一个德行。”容容说:“你再这个样子,以后不跟你一起去那种地方。”“那就不要去好了,我从来也没求你跟着我,像个小丫鬟似的。”我恶狠狠地转身离去,听见身后传来容容眼泪叭嗒叭嗒落下的声音。

过后容容仍跟着我去了舞厅,她走到我面前坐下时眼泪还挂在腮上:“你可以不拿我当朋友,但我做不到,我心里真的放不下你。”心里有片刻感动,却飞快又凉下去,心想自己都这样了,还在乎谁放下放不下呢!

那晚照旧喝醉。

隐约记得一个烂仔想趁醉过来亲我,老远就闻到他嘴里的口臭,一耳光抽过去,结果被对方还手一巴掌打倒在地上。然后我坐在舞池的中央吐酒,酒从喉咙里大口大口地涌出,对环境的感觉也渐渐迟钝下来。

在随后刺耳的叫骂声和酒瓶一声声破碎的混乱里,我居然没心没肺地酣睡过去。

酒有几分醒时发现自己在派出所的隔离室,身边陪我的还有容容。

半年来我已经声名狼藉,虽然是第一次被关进铁栏杆里,心里并没有难受的感觉,我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一个人从开始堕落,就应该清楚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我想,迟早我会被扔进监狱里,并且,会被在里面关上好多年!

只是有些心疼容容,该被关起来的应该是我一个人,不应该拖累着她。

却仍一副冰冷的表情,醒了半天,目光都不肯落在她脸上。

夜里妈妈来保释我,同她一起来还有姓王的男人。

铁门打开我就拉了容容飞快地走,把妈妈远远的甩在身后。妈妈一路小跑追上来,留下姓王的满脸堆笑地对个官一样的警察不停说谢谢。

谢他把我关起来吧?我想。

在派出所大门外妈妈追上我,抓着我的肩膀,什么话都不说,望着我悲伤地哭泣。

冷冷地问她:“你哭够了没有?我困了,想睡觉。”姓王的男人走过来,对妈妈说:“案子很严重,受害者被敲碎后的酒瓶捅成重伤,现在正在医院抢救。还好青青没受到牵连,凶手供认他和青青并没什么特殊关系。”感觉容容握在我腕上的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记不清什么凶手,昏睡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真的回忆不很清楚。讨厌地把头转向一边,不想听见姓王的令人恶心的声音。怎么现在才看清楚他的本来面目呢?

记得从前我叫他王叔叔,他微笑着的样子,曾经带给我许多快乐时光。

那些逝去了的快乐时光,今天都已经变成记忆中不可触碰的伤痕。

生活充满着阴谋,现在才知道笑容越和善的人,越是心里最恶毒的。妈妈就是在姓王的看似敦厚的笑容里,一天天和我,拉开了距离吧?

姓王的男人仍一脸不识趣的样子,对我说:“青青,以后不要再和那些烂仔们来往了,你妈妈很担心你。”冷冷地说:“我还跟那些烂仔睡觉呢,关你妈的屁事?你以为你们比那些烂仔高尚多少啊?”然后,狠狠又地吐出四个字:奸夫淫妇。

话说出来才知道心口在细微地疼痛,感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这半年时间我一次眼泪都没流过,无论在那些寒冷的日子,孤单的日子,痛着的日子,早上醒来希望自己可以死掉的日子,和……无数次想念爸爸妈妈的日子。

是啊,想念爸爸妈妈的日子。

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想念,曾经一起欢笑着度过的时光,曾经骄傲地被他们爱着的时光,曾经拿了满分就可以被爸爸妈妈争着举过头顶亲吻的时光,变成一片片尖锐的碎片,在一日一日绝望的想念中,割得我体无完肤。

半年前,妈妈嫁给姓王的那个男人的晚上,我在酒吧,用红酒掺着白酒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一个我记不清脸孔的男人扶着我去后巷的垃圾筒旁呕吐,醒来时自己一个人蜷在垃圾桶旁边的狼籍中,内裤挂在脚踝,凉风顺着火辣辣的下身灌进身体。

那个夜里妈妈在和我经历着同一件事情吧。不同的是她幸福地躺在姓王的床上,我绝望地蜷在后街满地的垃圾里。

“叶青,你以后不可以流泪了,因为,这世界上,已经没有谁再会用心倾听你的哭泣。”——这是那晚之后,我暗暗对自己说过的话。

可是今天,我怎么又放纵自己的眼泪流了出来呢?

心口一阵阵细微的疼痛,感受到妈妈的心,在比我更密集地痛着,眼泪就是在那一瞬流出来。从小我就被教育成一个有礼貌有教养的孩子,十八岁之前,我从来没开口骂过任何人,碰见有谁口中稍微的不干净,就会觉得他整个人都是脏的,要远远逃离。

半年前出席妈妈的婚礼上,妈妈的朋友们还在夸我,青青越长越漂亮,也越长越懂事。

那天,我捧了大束的鲜花递上去,在宾客云集的明珠大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里,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祝福妈妈新婚快乐的时候,妈妈微笑着的那最后一吻,是她对我越长越懂事的最后一次褒奖吧?

今天我们身体之间仍是同样的距离,近在咫尺,可是心和心之间,已经远隔天涯。

身上仍流着她一半的血液,心仍会在她心痛时突如其来的跟着悸动。

可是,却已经可以冷冷地望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感受妈妈的心脏和自己连在一起的疼痛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她说:奸夫淫妇。

比‘婊子’还要恶毒的辱骂,就这样可以当着妈妈的面说出来。

是什么改变了曾经的眷恋与景仰?是什么东西让曾经天籁般的一个名称,今天变得可以让女儿如此残忍地践踏?

妈妈,您新婚的那个夜里,女儿痛着哭着喊着想你的时候,您像这一刻女儿感受到你内心巨痛时的心脏悸动一样,感受到女儿的痛了吗?

我躺在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家里,吞了整瓶的药片,一天一夜的昏睡里,您,和爸爸,没有一个人回去看我一眼。

爸爸走的时候,留了房子和他公司的一半股份给我们;您走的时候,告诉我那些东西,您全部都留给我。

可是您忘记爸爸走后的那些日子,您是一种怎样度日如年的孤单了吗?

那么,您怎样可以,再像他那样,认为有了物质上的补偿,就不是一种抛弃啊!

感觉妈妈抓着我肩头的手渐渐无力。

在姓王的冲过来扶住她之前,在我的注视里,妈妈一寸一寸瘫软下去。有一秒想和姓王的抢着去抓住妈妈的手,飞快就放弃了。

我连自己都抓不住,还能抓住别的什么?

转过身决绝地离去。

冷冷地听身后姓王的怒不可遏的喘息,和自己心脏结成冰块的咯吱声。

(二)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发现容容呆坐在床的另一边,眼圈黑黑的,很憔悴的样子。

我问她:“一直没睡啊?”容容说:“是啊,睡不着。”我安慰她说:“没关系的,被警察问问笔录而已,又不是留下案底。”容容摇摇头:“我没担心这个。”

她问我:“你不记得昨晚在舞厅发生的事情了吧?真服了你,居然在那种情况下醉倒,害我担心你被重击导致昏迷了呢。”自己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厉害,几乎可以称得上宠辱不惊临危不惧。

我问容容:“昨天的场面很精彩吧?是不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容容说:“当时只顾着怕你被乱糟糟的人群踩到,我什么都没看见。”我笑笑:“很危险吗?”

容容说:“你像只小猫一样蜷在地上,周围是四散奔走的人群,我怎么都没办法把你从人群里拖出来,只能蹲在你身边,尽量把你的身体抱进怀里。”想象着平日纤细柔弱的容容用双臂围住我的样子,我有一些心疼,在那种场面里,她本身就是一个惊惶的,需要被人张开臂膀保护的小女孩吧?

我慢慢向她偎过去:“容容,现在,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了。”容容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想起昨天对她说的那些混帐话,我开始恨自己。半年前如果不是容容叫了小区物业管理人员破门而入,那次昏睡就是我人生永远的睡眠了;半年来如果没有容容寸步不离的陪伴,今天我的身体我的一切,会像我受伤的心灵一样,变成千疮百孔。

自己的父母都不肯像她那样再呵护我了,竟然还会说她像个丫鬟。

轻轻对她说对不起。“容容,我发誓不会再说出像昨天那样的话,你知道,那并不是我的本意。”容容的眼睛,忧伤地湿润。

我有些惊惶:“你骂我吧,只要你能原谅我!”

容容忧伤地问:“青青,我可以吗?”

“始终记得我们成为朋友的那一天。初中一年级那个中午,下着好大的雨,我没有带伞,在学校大门口瑟瑟发抖,你坐在车里摇下玻璃冲我招手,我不动,你打开车门跑向我,用力拉我的手,大雨同时淋湿了我们两个人。”

“初中毕业我没有考进重点高中,你求了妈妈去帮我交捐资助学的学费,你妈妈在前面走,你拉着我的手跟在后面,整个下午都没有松开过;高二那年弟弟遭遇车祸,因为肇事司机逃逸,还是你拉了我的手在医院前后奔走,交齐了弟弟手术住院的所有费用。”

“我英语成绩不好,你坚持每天用英语对我说‘Iloveyou!’坚持在每天分手的时候要我对你讲:”Seeyoutomorrow!“渐渐把英语变成我语言的一部分;我家条件不好,你像妆扮自己一样拉着我去那些昂贵的专卖店,把我这个丑小鸭变成一只像你那么漂亮的天鹅……”

“和你一起走过的这些年,无论我遭遇什么样的不幸或者沮丧,你都那样坚决地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幸福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一定要自信,快乐,永远坚强地行走。”“我就那么相信了,相信你是上天派到我身边拯救我的天使,来牵引我走向福的。我一直那么认为,只要是拉着你的手,无论朝着什么方向奔跑,都是在奔向天堂。可是现在,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啊,酗酒,堕落,不顾廉耻。”

“你不愿参加高考,我陪你一起放弃;你一次次醉倒在酒吧,我扶你回家陪你到次日酒醒;你叫了男孩去宾馆开房,我彻夜等在宾馆的大堂里;甚至你怪我多嘴,嫌我碍眼的时候,我仍留在你身边不肯离去,是因为我觉得,我的天使,只是暂时受伤了啊,等你养好了伤口,就会象以前那样,张开翅膀,带着我朝着天堂的方向继续飞翔。”

“直到昨天,你拉着我,任由妈妈在你身后慢慢倒下的那一刻,才让我彻底心冷了,你怎么可以那样残忍,那是你妈妈啊,从小把你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呵护到今天的妈妈啊。对她你都能够那么绝情,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你再回到从前天使般善良的样子呢?”那些逝去了的时光,在容容的讲述中渐次鲜活。而伤痛在曾经的单纯快乐中越发清晰呈现,满目疮痍。

我一次一次泪流满面:“没有天使了,天使不是受伤,而是已经死掉了。”容容伤心地抱我:“天使怎么会死呢?你骗我,天使就是神仙,神仙永远不会死掉。”我哭着对她讲述那个肮脏的夜晚,自己怎样在垃圾池里绝望地挣扎,挣扎,然后一秒秒慢慢死去。

“回到家里吞掉整瓶药片之后,我一直努力的睁大眼睛,希望睡去之前能再看见爸爸妈妈的脸,能救赎我的,只有他们了。可是直到我醒来,医院的床头边只有你一个人。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已经被他们残忍地抛弃了。”容容泣不成声:“青青,不是那样子的,不是。”

“不是什么?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我的家在哪里?我被欺负的时候,被伤害的时候,被恶徒强暴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肯回来看我一眼,不是抛弃,又是什么?”“他们不知道而已。”感觉自己的心又在渐渐结冰。不知道,而已。他们躲进自己的家里,远远地离开我,任何事都永远不会知道。

“可是你不说,即使他们每天陪在你身边,怎么可能知道你心里都想了些什么。还记得吗,你十八岁生日那天,你爸爸妈妈对着你说过的话:‘你长大了,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不会再限制你的一切了,以后,你可以自由地飞翔。’他们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就站在你身边啊。自由地……飞翔!不是我们一直渴望的吗?”

“他们还说过,无论任何时候,无论你有任何要求,只要你开口说出来,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会尽最大的能力满足你,那些话,我今天还记得啊。”“如果自由要以牺牲他们对我的爱来换取,我宁肯不要。”“可是,他们仍然爱着你啊。我都能感觉到,你怎么会感觉不到呢?跟你认识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深深地羡慕你,我总觉得除了你的爸爸妈妈,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父母,像他们那样宠爱着自己的孩子了。”

我又一次痛哭出来:“不会再有那样一份宠爱了。在十八岁那个生日,他们对我说我已经长大的那一天,所有的宠爱就都变成了过去。妈妈开始计划再嫁,等不及我参加高考就匆忙把爸爸留下的财产明确到我名字下面。”

“在律师楼办签字的时候,妈妈把每一样东西都对我交代得清清楚楚,告诉我,那些什么和什么,从那天起都完全属于我一个人。我好害怕,觉得妈妈变得离我好远,一家人为什么要分那么清楚?我们之间,已经陌生到不能再分享任何东西了吗?”我拉开床头的抽屉,里面放着爸爸妈妈走之前各自留下的钥匙。

“爸爸走的时候,把钥匙留了下来,从那天起,每次来接我都停步在大门外面,等妈妈把我送出去;妈妈在出嫁之前的晚上,同样把钥匙留下来,我问妈妈为什么,她说人都走了,还拿着钥匙干什么。”

“那夜我躲在房里哭泣,她没有钥匙,怎么还能随时再回来看我呢?难道要象每次爸爸来的时候那样,提前打过电话,或者只是安静地按响门铃吗?电话坏了怎么办?我病了睡了听不到门铃声怎么办?”

“那不是就错过了一次相聚的机会吗?我们之间的每一次相聚,对我来说都是那么珍贵啊。”在爸爸走后的日子,我一直希望他下次来看我的时候,是悄悄推开房门,直接走到床前轻轻地叫醒我,就像从来不曾离开过我一样。那个梦,我梦了六年,没想到忽然之间,我和妈妈,也要在梦里才能那样相见了。

如果这个家真的那样令人厌恶,凭什么他们相继逃离,却让我一个人不得不继续留下来?

我痛哭着问容容:“如果他们真的爱我,为什么离开得那么绝情,一脚踏出去就不准备再回来?”容容陪我艰难地哽咽,或许有些伤痛,她只能陪我承受,却永远无法帮我治愈。

只能彼此竭尽全力拥抱,任由眼泪汹涌地流淌。

哭累了躺下来休息。

容容问我:“我可不可以拿走一串钥匙?”

她犹豫了一下,“或者我重新去配一串也好,那样无论有多晚,你有多累多倦,听不到电话声门铃声,我也可以随时自由地看到你。”我说可以的,谢谢你容容。

容容像想起了什么,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支着身子望我:“青青,有些问题,你可以当面问你的爸爸妈妈呀,他们肯定能给你一个合理答案的。就像我问你要钥匙,鼓了半天勇气才张开口。说不定他们有他们难以开口的理由呢?

心里沉了一下,或许容容是对的,爸爸妈妈也有他们不便启齿的原因吧。

继而心更深地向下沉去,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当我对着妈妈恶毒地说出奸夫淫妇的字眼之后,即使我想问,还会有那样一个的机会吗?

(三)

  吃过晚饭,容容说今晚不要去酒吧了好吗,你太沉迷酒精了,常常把局面弄得失控。

问她失控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现在的我好烦啊?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再说出烦就不要跟着我的话。

容容问道:“又生气了?可是你不觉得你这个样子,伤害的都是关心你的人吗?”真的生起气来:“我伤害了谁?我能伤害的只有我自己。如果对我的关心给你造成了伤害,容容,请你不要再关心我。”

容容笑笑:“知道你会这么说了。可是除了我还有其他人会关心你啊,还记不记得昨晚那个凶手?那个为了保护你不被人欺负敲碎了酒瓶行凶的人?”“哪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烂仔争风吃醋而已,我又不认识他。”

“那个人不是烂仔,是我们的中学同学,被我们背地里叫他情痴的那个韩东啊。”好像有点印象,初中二年级就给我写过情书,一个看见我眼神就会呆滞的男孩。“初中毕业之后就没再见过了,你怎么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的人啊?泡在酒吧那种地方,随便就砸碎了酒瓶行凶,不是烂仔又是什么。”

容容强调了一遍:“他不是烂仔。最少在昨晚之前还不是。”

“你怎么肯定?”

容容说:“最近这些天,在我们常去的酒吧,每次我都看到他。整个酒吧里面,只远远看着你喝酒而又滴酒不沾的大概就是我和他两个人。你喝醉后放荡形骸的时候,知不知道有过多少烂仔乘醉挤到你身边轻薄你?他始终站在远处,和我一起悲伤而痛心地望着你。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个烂仔?”我努力去想,却记不起来这些天身边曾有过这样一个人。

“昨晚你被那个烂仔打倒的那一瞬,我们同时冲到你身边。他冲上去拉打你的烂仔时,被三四个烂仔围殴。我只顾去护你,场面又那么混乱,没看清后来发生了什么,直到警察进去,把我们一起带走。”感觉思维有些混乱,昨晚,在我身边曾发生过那样一幕吗?一个记忆中眼神呆滞的少年,为了保护我,变成了一个凶手?

在容容告诉我这些之前,我一直以为一切都跟自己毫无关系,在那起伤害案里,我只是一个过客,因为酒醉,连见证都算不上。

谁知道我竟然是其中的主角,接下来有一会我们都很沉默。

容容说至少在昨晚之前,韩东还不能算是个烂仔。那么经过昨晚呢?在看守所关上一段日子,然后判上三年二年徒刑,等他从监狱出来,这个世界还会给他重新做回优秀青年的机会吗?有多少烂仔就是被这样锻造出来的?

我看了一眼容容,她也正静静地望着我。

我问她:“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吧?”容容说:“只要你愿意,你总能做到你想做的事。”我仔细地想了想:“抓紧疏通关系、尽量赔偿伤害,现在去做应该并不算太晚。我总不能让一个人因为帮我,而独自承受那样严重的后果。”

笑容在容容的脸上绽放:“叶青,我就知道,你不会抛弃那些真正爱护你的人。”我拿起电话,半年时间以来,第一次主动拨通了妈妈的号码:“妈妈,你在哪里?我有事情找你。”放下电话,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不规则地跳动。我飞快地从床上跳下来,在衣橱前有些手忙脚乱。

容容奇怪地问:“怎么了叶青?那么着急干什么?”我喃喃地说:“妈妈在电话里说爸爸回来了,刚下飞机,她现在和爸爸在机场外面的西餐厅里。”那么多衣服,可怎么都挑不出哪一件才是最漂亮的,我焦急得不知所措,用颤抖的声音问容容:“你知道我有多久没见到他们单独待在一起的情景了吗?”容容猛地冲到我身边,一把拉出其中一件衣服:“这件,你十八岁生日那天穿过的,保证漂亮得像个天使。”眼泪突然涌出来。

天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再希望自己漂亮得像个天使了。

——多希望在你们眼里,我永远,都是个漂亮的天使啊。

一个可以让你们一起微笑望着的天使。

跳下出租车一路奔跑进餐厅,我拦住服务生,没让他敲响VIP室的房门。

希望爸爸妈妈单独相处的这一刻,可以不被任何人打扰,包括我。

我站在门外,隔着门上镂花的玻璃,望着爸爸妈妈相对而坐朦胧的面容,眼泪汹涌地流出来。无数次在梦中出现过的画面,无数次在日记本里偷偷描绘的画面,就这样不真实地呈现在眼前。

隐约听见爸爸的声音。

爸爸说:当初你争着和我要女儿的时候,答应我会照顾好她,你是怎么照顾的?你怎么把我们花一样的女儿照顾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们的——花一样的——女儿。

有多久,就连在梦里,都不曾听见这样动听的一句话了?

妈妈在隐隐地啜泣:我们的花一样的女儿!

我是怎么照顾的?你走之后那些日子,我总是告诉自己,要做到像你只是暂时离开一样。每天微笑着给我们的花浇水,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她是我们最爱着的那个人。

每次你来接女儿,无论心中有多么恨你,我都把她打扮成最漂亮的样子送到你面前,在耳边叮嘱她一定要玩得开心点。

女儿十二岁那年你离开我们,她十四岁那年,当你又成为另一个孩子父亲的时候,老王就向我提出求婚了,我没有答应,那时女儿还小,我想,这一辈子,除了你,我没有资格要求她再冲着另外一个男人叫爸爸。

一直到她满了十八岁。

如果不是你留下了房子,如果不是你当初留下的股权,我想,即使再婚,我仍然不会离开女儿的。我走,是因为怕人家说我留下来是为了贪图女儿的东西,那些你为了抛弃我,而留给女儿的东西。

良久,爸爸说:“怪我,我错了。”妈妈放声痛哭:“我也错了。其实我和你一样抛弃了我们的女儿。”身后洪水滔天,生命里的每一次救赎,都是这样的一种洪水滔天吧?渐渐不能呼吸息,感觉洪水淹没过鼻孔,慢慢灌满了身体。我在门前无声地倒下。

如果张开眼睛不能再看见你们深爱我的目光,我将永远沉沦,不被救赎。

迟了半年之后,我终于等到了期望中的那一幕。

自己躺在爸爸的怀抱里,而妈妈,把头靠过来,再靠过来,和我,和爸爸,接近成一个不能分割的整体。

就像很多年以前,曾经无比亲近过的,那一家人。

那个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在VIP室里面待到很晚。

从十二岁那年爸爸妈妈离婚之后,我的脑海里很少出现过一家三口这个词,但是那晚,我真地相信了我们仍是一家人。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想法,但是那种被幻境欺骗着的美好感觉,很多年以前曾经无比亲近过的一家人,都沉浸其中,迟迟不能走出来。

点了平日大家最爱吃的东西,开了红酒,每个人都最大可能地露出笑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伤心的话题,彼此倾诉着从未被割断过的爱与关怀。或许伤痕并不能真正被彻底抚平,回到当初平滑完整的镜面。但我完全可以感觉到,在大家共同的努力中,心底最痛的那个地方渐渐结痂,不再滴血。

夜深下来,爸爸的电话铃声首先从不远处的手提包里微弱地传来,爸爸没有起身去接,若无其事地继续大声谈笑。不久妈妈的电话铃声也响了起来,妈妈拿起电话,在铃声渐强之前飞快地挂断。

我们小心翼翼地互相窥望,都尽量做出不曾被惊扰的样子。

渐渐地眼前大雾弥漫,我知道自己要再一次流泪了。岁月那样无情地碾过,把一切弄得物是人非。当“物是人非”取代了所有诸如惊惶、孤单、凄苦、绝望这类词成为最狠毒的一个词语之后,我没有办法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问爸爸妈妈:“知道我为什么哭吗?因为我相信了你们都还爱我。知道为什么我坚信了你们的爱,还是会哭吗?因为你们都由于对我的这份爱,变得胆怯而脆弱。我的爸爸妈妈,在我的心目中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你们曾那样坚决地帮我撑起过整个天空啊。请相信我,在坚信了你们的爱之后,我不会再害怕长大了,我会像你们希望的那样,在未来的日子里,坚强地生活。”我擦干眼泪,然后再去帮妈妈擦干。

我警告爸爸说:“你不许哭啊,你是个大男人,别指望我会去帮你擦泪,我一定会笑话你的。我会和妈妈一起笑话你的。”爸爸终于微笑。

我们一家人,都微笑起来。

最后我们在餐厅大门前分手。坚持不让他们送我,我对妈妈说:“回去见到王叔叔,代我说声对不起,对他说我会专门去向他道歉的。还有爸爸,记得给阿姨抱声平安啊,别让她这么晚了仍然担心你。”我第一个跑开,跑了很远,回过头冲他们大声呼喊:“爸,妈,希望从今往后,我们三个人都能够,自由,快乐地飞翔!”我的声音带着多少有些忧伤的沙哑。在空寂的空气里回荡。

“我们一定要……记得。”

(四)

  两天后我和容容一起去了趟看守所。买了大堆的食物用品,却无法送到韩东手里。求了看守所负责接待犯人家属的警察半天,被他用四个字轻易地就挡了回来。

他面无表情地说:“这是规定。”继续求下去,那个不通情理的家伙干脆起身离去,临走之前对我们说:“什么能送,什么不能送,怎么送,需要遵守哪些规则,墙上的‘探视须知’里都写着呢,自己看清楚吧。”悻悻地在看守所铁门外徘徊了近半个上午。

一个好心的犯人家属对我们说:“你们这样子是没办法把东西送进去的,去求那些武警兵吧,他们年轻,比较容易说话。”又教我们说:“记得要找那些老兵,新兵胆子小,不敢犯纪律。”我们两个连声对她说:谢谢,谢谢!

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转身离去后我和容容面面相歔,忙不迭从背后追上她,不好意思地向她讨教道:“可是我们一个人都不认识,怎么去分清新兵还是老兵啊?”

或许我们的问题难住了那个女人,她犹豫了片刻,对我们说:“我丈夫在里面关了快半年了,我陪你们等一会吧,看看能不能碰到一个我认识的。”

接下来,她陪着我们仔细筛选我们买来的东西,告诉我们哪些东西能送哪些东西不能送,很快就淘汰了一大半出来。望着那些被淘汰的东西容容和我有些傻眼。

容容喃喃地自语:“这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啊,炸鸡不能送,牙刷不能送,鞋子不能送,衬衣不能送,里面的人怎么生活的呢?”

女人给我们解释,牙刷的材料过于坚硬,衬衣上钮扣是有机玻璃的,鞋子我们买了带鞋带的那种,最过分的是炸鸡,理由是里面有骨头。我和容容这才恍然大悟,慌慌忙忙又去做那些亡羊补牢的工作。

做完之后,望着我们努力后的成果,我才明白当我和容容做那些弥补工作的时候,那个女人为什么要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们了:鞋子张着大大的口子,质量上乘的衬衣变成一块破布,那些从麦当劳里买来的炸鸡被我们笨手笨脚抽去了骨头之后,形状惨不忍睹,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为食物。

终于等到一个武警战士从看守所里面出来。

女人走上前去叫他陈班长,堆着笑脸说了许多好听的话,我和容容远远地望着他们,深怕会遭到拒绝。

过了一会看到女人冲我们招手。我和容容飞快地过去,把精心准备后的东西呈上,让那个陈班长检阅。

感觉他检查物品的过程那样缓慢。

忽然,他停下来,发出一声惊呼:“哇靠!”我被那声惊呼吓了一跳,紧张地望着那堆已经被我们认真筛选过的东西,不知道还疏漏了什么。帮我们求情的女人也凑上来,审视了半天,和我一样狐疑地望向陈班长。

他严肃地望着我们,用手指着那包抽去骨头后的炸鸡,用无比沉重的声音问道:“你们能发誓没在里面下毒吧?”我发誓那是我一生中所听到的,最具力量的一句诘问,一下子问得我目瞪口呆。

很快,听到他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那样可恶,洋洋自得,然后,又说出另一句让我们三个人同时目瞪口呆的话:“不好意思,我刚下岗,你们找别的人帮忙吧。”我想接下来我的目光一定比心里的诅咒要恶毒。

帮我们求情的女人拉着笑脸,拼命恭维他,好像他真的曾经心地善良乐于助人过。我恶狠狠地瞪他,忍了半天,还是从喉咙里冲出了‘无聊’两个字。

他挑衅地迎接我的目光,看不出有一点惭愧的样子,嬉皮笑脸着说:“的确很无聊啊,你们不知道当兵的都很无聊吗?”

旁边容容用力掐我的手,制止我说出更难听的话,一边对他大肆献媚:“您就别和我们开玩笑了陈班长,我们等整整一上午了,多可怜啊。您帮了我们这一次,我们会感谢您的。我们请您吃饭,请您喝酒,给您送礼,您看怎么样?”

我差点吐出剩饭来,就眼前这个微微歪戴了帽子,一副乳臭未干样子的小兵弹子,值得一口气用那么多“您”字在他身上吗?

容容的话好像起了作用,他考虑了一下,放肆地望着我的眼睛:“这么多好处,我是只能挑一样呢,还是可以照单全收?”我在容容指甲下近乎残忍的摧残中妥协下来:“只要你肯帮我们,怎么着都行。”他点点头,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吃要吃麦当劳,酒要喝百威,礼要收红玫瑰。”还以为狮子张多大口呢!我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目送那位陈班长拎着东西走进看守所的铁门,我问帮我们求情的女人:“班长是个多大的官啊?怎么看着比将军还神气啊?”女人憨厚地笑笑,对我们说:“我们叫所有当兵的都叫班长的,他们喜欢听这个。”回去的路上,我对容容说:“送花的任务就交给你了,看你刚才一脸献媚的样子,一定是看上那小子够帅吧。”下午六点钟,我和容容如约去军营外不远处等那个所谓的陈班长。

容容怀里那束玫瑰显得有些夸张,买花的时候容容就吓坏了:“青青,随便买个十支八支就行了,没必要弄这么大隆重得跟要去结婚似的吧?”我嘿嘿地笑道:“你忘记上午那小子故作神气的样子了,我不从他嘴里再整出‘哇靠’两个字,我就不叫叶青。”

出租车我有意叫了两元一公里的豪华皇冠,接了人再开去麦当劳店,金额已经跳到三位数,我抽出两张百元钞票递给开车的师傅,轻描淡写地说道:“谢谢您,零钱不用找了。”曳着眼睛看他,却听到他淡淡地说:“要给钱的啊?还以为是私家车呢。”被他噎了个半死,这才后悔没有早点把驾驶执照拿到手。恨恨地想,多大事啊?

自家车库里那辆宝马,半年都没人动过了。

正是吃饭时间,麦当劳里面到处坐满了人,容容总想找机会把怀里的花塞给我,我坚决不接,悄声附在她耳边安慰她:“放心啦,没人知道你要送花给那小子,肯定认为是他送给你的才对。”容容恶狠狠地瞪我,脸被大束玫瑰映得红红的,我偷笑着把脸转向一边,装着什么都没看见。

叫过服务生,告诉她我们定过位置的。

服务生领我们去了唯一空着的那片位置,取去了桌上‘生日预约’的牌子,笑容可掬地问:“请问生日蛋糕什么时候上呢?”我说:“现在就可以,谢谢。”等服务生离去之后,那位陈班长颇不好意思地问:“哪位美女今天生日啊?

没提前准备礼物,真是对不起。“我和容容相视一笑,对他说:“等蛋糕上来你就知道了。”陈班长看上去有些不安,坚持要出去买件礼物,被我们笑着拦住了。望着他略带着羞怯而渐渐微红的脸,我忽然觉得这男孩其实挺耐人寻味的。

不一会蛋糕端上来,我和容容强忍着不让自己狂笑出来,一本正经的问他:“陈班长,请问您今年贵庚?蛋糕上要插上多少支蜡烛才合适啊?”他望着蛋糕上“祝陈班长生日快乐!”的字样,惊愕得张大了眼睛,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很久,听见他说:“谢谢!”感觉他的反应有些奇怪,不解地看看他,他一脸的感动:“请不要再叫我陈班长,我的名字叫陈重,重量的重。”然后指挥着我们插蜡烛:“别插太多,十八支就够了,我刚刚满十八岁。”轮到我和容容呆住了,看着容容微微张开的嘴巴,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和我一样在狂叫着“哇靠”两个字。

我想他肯定也了解这个游戏,现在正装模作样地陪我们玩下去。

看着他点燃蜡烛,看着他闭上眼睛认真地许愿,看着他在我和容容言不由衷唱起的生日歌里,把蜡烛一口气吹灭。

我终于忍不住相信,今天真的是这个叫陈重的男孩十八岁生日。除了在真正的生日里,没有人能把这一切做得如此虔诚。

象征性的陪他吃下一小块蛋糕之后,陈重傻傻地问:“你们是怎么知道今天我生日的?”麦当劳只有生日预约,“陈班长生日快乐”只不过是为了提前占位置玩的一个小把戏而已。偷偷冲容容吐了吐舌头,然后绷起脸冲着陈重,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点餐的时候陈重好像有些犹豫:“可以按吃饱的点吧?”真以为听错了什么,请吃饭还有不让人吃饱的吗?

陈重不安地说:“你们肯定没有和当兵的一起吃过饭,我怕会吓着你们。”暗暗觉得他还真搞笑。

陈重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承认我真的被他吓着了。附近座位上已经有人停下来,自己不吃只看他一个人吃。我不无担心地劝他:“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欢麦当劳,我答应你只要你想吃,我随时都会再请你,这一顿就到此为止好不好?”他一脸无辜:“不是说好了可以吃饱的吗?”环顾了一下四周,几乎所有望着他吃饭的人都被他这句话震撼得目瞪口呆。

接下来的时间,我的神经高度紧张,随时准备着看他吃着吃着大叫一声昏倒在地上。

我发誓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把一顿饭吃得如此惊心动魄。

陈重停下来的时候,容容慌着递上可乐,我捧着叠纸巾,在一边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想:周围那么多观众,我怎么没听到掌声呢?

从麦当劳里出来,我和容容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陈重,担心他会不会出现意外。

陈重在我们关切的目光下渐渐有些惭愧,不好意思地说:“午饭吃得稍微少了点,让你们见笑了。”才只是午饭没吃饱啊?还以为闹大半年饥荒了那。

我说:“不见笑不见笑。我和容容只不过是大开眼界而已。我想请问你,你一直都是这么能吃……饭吗?”陈重回答道:“是啊。”接着理直气壮地又补充了一句,“当兵的都这样吃饭啊。”我大吃了一惊:“都这样吃?像你这样……吃?”陈重不以为然地说:“我算普通了,你还没见到真正能吃的,一个能顶我两个。”心中顿时对所有当兵的肃然起敬。

接下来去喝百威。找好了位置坐下,我立刻豪放地叫服务生上酒:“先送三箱过来,喝完了我们再叫。”心想有个随便就把一顿饭吃得惊天动地的人在这,今晚这酒怎么也喝它个鬼哭狼嚎吧?

容容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记起来她说过我常常把局面弄的失控。

我笑着对容容说:“今天我绝不失控,我们只看陈重表演。”陈重的脸唰的红了,喉咙里干咳了半天,迟迟说不出话来。

我奇怪地望着他,安慰他说:“放心吧,没有人会笑话你,我和容容都会用仰视的目光为你加油,对吧容容。”容容说:“是啊,能吃能喝才是男儿本色,你放开了喝,我们支持你。”陈重又咳了两声,吞吞吐吐着说:“不好意思啊,我不会喝酒,那种600毫升装的瓶子,我一瓶都喝不完。”

他伸出一根手指:“350毫升装的百威,我只能喝一瓶。”容容和我顿时面面相歔.陈重说道:“你们可以偷着叫我饭桶,但没有谁规定饭桶一定也是酒桶,对吧?”

呆了很久,我说:“你还真的能随时制造惊喜。”没有了酒桶,气氛显得不那么紧张了,捧了酒杯小口小口地喝,平时滴酒不沾的容容在我的鼓励下也端了杯子加入进来。

我说:“容容,我们一起祝贺陈重生日吧。”杯子举起来,诚心诚意地先说对不起,对陈重说明了麦当劳里的无心之过。

陈重恍然大悟道:“我说你们怎么那么大神通呢,别人生日都可以一眼看出来!”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对陈重说:“希望你下个生日的时候,能给你好好庆祝一次,以弥补我们今天怠慢的地方。”忽然想起还有礼物没送,我大声叫:“容容,上玫瑰。”话音未落,容容已经飞快地抛下杯子,‘唰’的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我一个人愕然很久,都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陈重红着脸说:“谢谢你们,这个生日我过得很快乐。”也许他真的不会喝酒,只喝了少少几口而已,短短的时间脸上已经盖满了红晕。

他直直地望着我:“很对不起,让你们花费这么多。请你相信我,我不是为了要你们请客才帮你们送东西进去,只是因为今天生日,我不想一个人那么平淡地度过。”笑着对他说:“知道啦。在麦当劳看到你以为我们两个谁过生日时,坚持要出去买生日礼物给我们的时候,就发现你其实没那么讨厌了。”

我问他:“怎么会一个人过生日,你不是很多战友的吗?”陈重说道:“你没当过兵,根本就体会不到整天看着同样衣服同样面孔的感觉。”看着他端着杯子,浅浅地小啜一口,再小啜一口。忽然想,他比我还要小六个月呢,忍不住问他:“部队生活很苦吧?你年纪这么小,撑不撑得住?”

他眉毛挑了挑,有些得意的说:“看走眼了吧,我都两年兵龄了。”真想象不出两年前他刚入伍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两年前的自己,夜里睡觉偶尔都会从床上掉下来。

拿过放在身旁的玫瑰递给他:“没准备生日礼物,这束玫瑰我借花献佛,祝你生日快乐!”陈重的脸越发红了,迟疑着接过去。我笑着问他:“怎么想起非要我们送玫瑰给你呀?是不是想女朋友了?”他连连摇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说:“想女朋友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这都不敢承认?”

他说:“我没女朋友。”迟疑了片刻,他又说:“其实这花我不是自己想要。”我笑着问他:“你也想像我一样借花献佛呀?老实交代,准备送给哪个漂亮女孩?”他的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说:“上午向你们要花的时候,就准备好了送还给你们,你们两个都那么漂亮。”“哇!看不出来你还挺贪心!”

看着他害羞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可以稍稍放肆一点,“那我们两个人,你准备把花送给谁呢?”他干咳了一声:“我想,谁送这束花给我,我就送还给谁。”

他抬头望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我一直觉得,这世上如果有人对我好,我就会同样对他好。他给我多少,我就努力去回报他多少。做人总应该懂得回报吧?”我惊奇地望着他。有片刻感觉有些迷茫,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真有这种人,你只要对他好,就一定能得到他同样的回报。

定了定神,我不依不饶地追问:“你能不能告诉我,在我们两个人中间,你自己希望是谁把花送给你呢?”话问出口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了?混身烫了起来,暗暗想自己的脸一定和他一样通红通红了。

陈重小心地问:“我可以说吗?”我在心里偷偷猜测着他的答案。

他说:“我当然希望会是你送给我,那样我就有理由送玫瑰给你了。”他突然笑了笑,眼睛一闪一闪地发光:“是送给你,而不是还给你,我觉得你很可爱。”心跳就那么突然漏掉了一拍。渐渐有些呼吸艰难,感觉很像多年前那次跟爸爸去青藏高原,突然遭遇到高原反应。

不知道自己怎样从陈重手里接过了玫瑰,然后紧紧抱进怀里不肯放手。

我隔着座位和陈重碰杯,一次次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心跳和心跳之间总隔着一小段空白无法连续,不明白这一次自己又遭遇到了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容容才溜了回来。

容容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神情有些紧张,小声对我说:“青青,不能再喝了,我刚才看到了前天闹事的那伙人。他们现在正盯着我们呢,怎么办?”我转头去看,果然有三四个烂仔模样的人在远处不怀好意地对我们窥望。心中有些惊慌,韩东还在看守所羁押着,真不希望再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安慰容容说:“别担心,他们一靠近过来,我就打电话报警。”陈重在一旁问:“怎么了?什么事情要报警?”容容对他讲了几天前发生的事,告诉他:“今天我们去探望的那个朋友,就是因为捅伤了他们的同伙才被关进去的。”陈重微微笑了起来:“多大事情,还用得着报警?我一个人就全摆平了。”

多少仍感觉到担心,劝他说:“他们如果真的过来还是报警好了,我不想又多连累一个朋友。”

陈重脸上又浮起上午曾经见到过的嚣张表情:“你是不相信我呢还是不想给我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我堂堂一名人民武装警察战士,除暴安良维护社会主义的繁荣安定,是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报警?你知不知道,真正抓那些亡命之徒的时候,警察都靠我们冲在最前头。”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样一张脸和那样的神情,仍然顽固地认为,男人在眉飞色舞不知天高地厚乱吹着牛皮的时候才是最漂亮的。

心情真就那么忽然安定下来,相信他一定能够保护自己。

我笑着说:“说好了啊,如果真打起来,你可别像刚才容容那样,唰的一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容容握着小拳头砸我:“死青青,你再取笑我,我永远也不帮你了。”

我说:“说好了由你献花给我们尊敬的陈班长的,怎么说跑就跑了?”容容狠狠地“哼”了一声,转向陈重学着我的腔调说:“帅哥,在我们两个人中间,你自己希望是谁把花送给你呢?”陈重笑嘻嘻地说:“希望你们每个人都送我一束,那我今晚就可以左拥右抱着玫瑰做美梦了。”看到容容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这个叫陈重的家伙嘴巴真甜,不知道之前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呢还是只为了逗我开心。

偷偷地想:“如果刚才是我走开,留下容容一个人送花给他,他会怎样回答呢?”接下来继续喝酒,其实真正喝的只有我一个人,陈重和容容都只是象征性的小啜,感觉自己又要接近半醉,说话渐渐有些轻狂。

我问陈重:“你真的有那么厉害吗?什么除暴安良啦,责任啦义务啦,听起来一套一套的。”陈重说:“是啊,我真那么厉害。”我嘿嘿嘿乱笑:“如果你能证明自己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今晚我就以身相许。”陈重陪着我笑:“没机会的,他们到现在都不敢过来,估计不会再来了。”我说:“那你过去啊,证明给我看。”陈重“嗯”了一声,开始一粒一粒解开上衣的扣子。

我有些惊讶:“脱衣服干什么?”他说:“我主动过去就不是除暴安良,叫寻衅滋事。我总不能穿着警服去寻衅滋事吧?”看陈重真的把上衣脱下来,容容开始阻拦:“陈重,青青喝醉了,你别陪着她胡闹。”陈重笑笑:“美女要以身相许耶!我再不肯舍身成仁还算个男人吗?”

容容真的急了,用力晃我的身子:“青青,你想让陈重像韩东那样被关进监狱里吗?”我这才惊醒,站起来拦他:“陈重,我和你开玩笑的。”

陈重狡诘地一笑,把衣服披到我的身上,对我说:“看你喝差不多了,吓唬吓唬你而已。你看我像那么傻的人吗?”我叫了服务生结帐。隐隐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虽然不愿意去主动滋事,却何尝不希望能亲眼看见,有人为了自己去做傻事的样子。

他像那么傻的人吗?当然不像。整个一油嘴滑舌净说些瞎话哄人开心的小骗子。

被容容和陈重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往外走,心里有点堵,我又不是真的喝醉到要人搀扶的地步。想挣开时听见陈重在我耳边说:“你不想我证明给你看吗?

想的话就配合一点。“被他的话刺激得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不用刻意配合,都几乎迈不动脚步。

心惊胆战地飘了他一眼,看到他的眼睛一闪一闪在冒着兴奋的光芒。

越接近那几个烂仔,我的脚越软,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倒地不起。

我开始后悔刚才给陈重开的那个玩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想明白,明知道是件傻事,还傻到希望看见有人去做呢?

从那群烂仔们身边经过的时候,陈重有意踉跄了一下。

我猛地拉住陈重用力往外拖,低声求他:“不要玩了陈重,我们快走。”容容也惊觉到了什么,和我同时加快了步子。

出了酒吧大门,陈重说:“他们要追出来了,我们找人少的方向走。”容容几乎要哭了:“青青,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我到底想干什么呢?

抬头望见陈重满不在乎表情,还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的一张脸,却似曾相识了很久,就像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凝视,已经注视了一生那样熟悉。

感觉到他的心中,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做一件傻事。

我真的明白那不过是件傻事吗?也许是的。可是我虽然明知道是件傻事,却仍然期望能看见有人真正地去做一次。

就……看他做一次也好!

当那几个烂仔真的追上来之后,我目睹了陈重的拳头飞起来,脚飞起来,用最帅的招式把那群烂仔们揍得落花流水的全部过程。

我看见英雄救美、我看见才子佳人、我看见王子公主、我看见童话、神话、梦话般的斑斓夜色,看见陈重的身影在夜色里清晰得纤毫毕现,倾国倾城。

我喃喃地对容容说道:“你看到传说中的英雄了吗?”容容问我:“你花痴了?”我胡乱点头:“是啊是啊,我决定以身相许。”容容犹豫着说:“第一次见面,不好吧?”我问她:“陈重是不是比以前任何一个跟我去开房的男孩都顺眼?”容容说:“是吧。”“是不是比任何一个都帅?”容容说:“也许吧。”“是不是帅得倾国倾城?”容容大叫说:“不会吧?”我说:“当然会啊,所以我一定要以身相许!”那晚我如愿以偿。

(五)

  从宾馆回来后,接下来的两天我一直都神情恍惚,满眼都是陈重的影子。拉着容容不停地讲陈重,讲去了宾馆陈重对我讲过的每一句关于他的事情。

听得容容几乎要精神崩溃。

她可怜巴巴地问我:“我能不能把耳朵塞起来?反正你也不是想要人听,你只是想不停地说话而已。”我大叫:“当然不行!”容容说:“可是你这样总也说个不停,我听得脑袋快炸开了,你给我点时间休息一下行不行?”我说:“行,给你五分钟。”盯着床头柜上的座钟,一秒一秒数着时间。

容容钻进被子里用棉被把头紧紧包住,不一会就憋不住把头露出来,大口喘气,痛苦地说:“我要死了,我马上就要死了,青青,你饶了我吧。”我盯着她,眼泪马上要滴下来。

容容被我的样子吓坏了,马上搂住我求饶:“我错了青青,我对不起你,我和你开玩笑呢,我发誓我一点都不烦。”我忧伤地问:“你说现在陈重在干什么呢?”

容容说:“除了站岗训练还能干什么?或许在训练吧,他不是说他们每天都要训练八个小时以上吗?过些日子他还要代表中队去参加总队的比武呢,肯定比平时训练还要苦。”我问:“你说他会不会想我呢?”

容容说:“肯定会,哪个男人见过我们青青之后,不是念念不忘的啊?你忘了以前那些总围着你转的男孩了?你不理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快要哭了。”

“我不要他们想我,我不要任何人围着我转,我只要陈重想我。”我有些惊惶:“容容,陈重会不会瞧不起我,会不会讨厌我不是第一次?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脏的女孩?”

容容说:“不会的,你不说他是第一次,什么都不懂吗?”容容的脸羞得红了起来:“你不是说,他刚碰到你,就……那个了吗?”我说:“所以我才觉得自己脏。我多么希望自己和他一样是第一次啊。”

容容说:“别这样青青,你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孩。”我悲伤地摇着头。过去那些天的颓废与荒唐,一幕一幕落下,我哪还有资格说最好?

可是,老天作证,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曾经那么傻。

我问容容:“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他走之前,我把手提电话和家里的电话号码,都写在纸上亲手放进他的口袋里了,如果他也想我,为什么一个电话都不打来呢?”

容容无奈地苦笑:“青青,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拿个手提电话当玩具啊?部队的纪律很严的,出来十分钟都要请假,他请不到假也说不定啊。”我叹了口气,心想下次见到陈重,一定要买个手提电话给他,即使他偶尔忘记我,我也可以在想他想得厉害时随时打给他。

我对容容说:“我请陈重做我的私人保镖好不好?如果陈重肯做我的保镖,每天跟在我身边,遇到有人欺负我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冲出来保护我,我愿意分一半财产给他,让他保护我一辈子。”容容说:“我晕啊,这叫请保镖?你干脆嫁给他。”我喃喃地说:“我也想啊,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然后我安静下来,开始为这个问题苦闷不已。

两天不见,我甚至无法清晰回想起陈重的样子,他的面容一直在眼前模糊地出现又模糊地消逝,生命中留下的,只有一丝淡淡的味道。

那是一个男孩第一次的味道,清冽得像清晨的一滴露水,轻轻地滴落进我的记忆。

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挥散不去的。小时候思念爸爸,我总是想,总是思念,然后开始记不清爸爸的模样,吓得在梦里哭出声来,结果更加思念,晃来晃去都晃不出爸爸的影子。

现在我长大了,我知道有种方法可以让自己不再被思念折磨。

去见他,把他每一根头发都记忆下来,直到自己再也不会忘记。

我决定再去探视韩东,那样又有理由可以再见到陈重。

这个世界,现在总是容容对我最好。她陪着我,在看守所门外,等过了一班班岗哨,等过了夕阳西沉,等到了暮色。

空气凉得让人有些发抖,我用满怀歉意的眼光看容容,她安静如司守护的天使,对我说她总会陪在我身边的,无论喧闹的酒吧,还是夜里寂静无人的宾馆大堂,或者现在。

她一直说我是她的天使,其实她是我的天使才对啊。

陈重终于没心没肺地出现在暮色里,看到我和容容,大为惊讶:“你们怎么知道我几点的哨岗?”容容说:“我们早来了,等了很久。”“你们就这样从下午等到现在?笨啊,随便找个战友叫我一声,我就可以出来了。”心里委屈得要掉下泪来,嘴里却硬硬的:“我们愿意。”陈重嘿嘿笑着:“你男朋友真幸福,有你这么疼他。看在你们陪我过生日份上,这次帮你们送东西,我不要回扣。”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解释那只是朋友,并不是男朋友。

忽然被被他后面一句话惊得呆住了,那一晚,只是回扣?

那滴清冽着滴进我思念里的东西,在他的眼里,原来轻得像暮色里稀薄的空气,他自己从来不曾在意过!

心中一片冰凉,感觉自己是个溺水的孩子,突然抓不到一根救命的绳索。

容容大声呵斥:“陈重,你会不会说一句人话?”陈重奇怪地问:“我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我低下头把自己藏进深深的暮色里,不让他看见我即将哭泣的面容。心在一寸寸退缩,只想退到一个任何人都碰触不到的地方。

想转身逃开,却迈不动脚步。能逃向哪里啊?根本无处可逃。

容容冷冷地问他:“什么叫回扣,你说清楚。”陈重说:“麦当劳、百威、玫瑰花。还会是什么?”容容一下子张口结舌。

陈重大声叹气:“都说女人和小人最难伺候,我现在明白了。一句话说不好就立刻翻脸。”容容说:“你弄清楚,是你说话太……过分了。那个韩东是我们的同学,说是朋友也行,你凭什么张口就说是青青的男朋友?如果他真是青青的男朋友,我们会连饭也不吃等你等到现在?你以为除了你,我们就没别的办法给朋友送点东西?”我拦住容容,不让她再说下去。

陈重笑了:“原来不是男朋友啊?早点说呀,害得我这两天安排战友每班岗都对他特殊照顾,估计再过几天他都快想自杀了。”容容问:“什么意思?你说的特殊照顾是什么照顾?”陈重说:“也就是让他倒倒马桶,清清厕所,搬搬石头,背背监规之类的。

放心啦,没有打他骂他,监狱里不允许虐待犯人。“被他气到发狂,冲上去狠狠一拳。

他一动不动承受,感觉自己的拳头砸在他身上那样微弱无力,轻得像棉絮。

听见他说:“你别使那么大力啊,别弄疼了自己的手。下次生气了,就随便抓个东西打我吧,我顶得住的。”然后他俯过头,贴近我的耳垂,轻笑着说:“以后你要关心哪个男孩子,最好提前通知我一下,我会吃醋的。”心跳和心跳之间又开始间隔了一小段的空白,怎么都找不回突然漏掉的那一拍。

扑在陈重胸前问他怎么不给我电话。

陈重说:“我以为你给我留电话,只是为了找我给那个韩东送东西。我怕一给你打电话,就会感觉到你对他的关心。我怕你给我的一切,像那些炸鸡啤酒一样,只是一种回扣。我怕你为了爱着别人,在把自己当礼物牺牲。你不知道,跟你分开之后,因为嫉妒那个韩东,我杀人的心都起了。”

我眼前有些朦胧,如果这是他不给我电话的借口,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借口了;如果这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我愿意死在这个谎言里,永不超生。

陈重轻轻地说:“我已经迟到了。我要去上岗了。两个小时才下来。你还愿意等我吗?”我说:“只要知道你会从那扇门里出来,要我在这里等一辈子我都愿意。”他亲了亲我的脸,飞快地抓起地上装了食品的袋子,往铁门方向跑去。

我在身后对他叫:“里面的炸鸡我没有拆去骨头,那是买给你的。”他停顿了一下,回头说:“我不吃了,你们不是没吃晚饭吗?我下了岗,陪你们一起。”铁门重重地关上,陈重的身影消失在那端再也无法看见。

容容靠近我,忧伤地对我说:“青青,你完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会说话的人,如果有一天我听说你被他卖掉了,绝对不觉得意外。”

我说:“如果卖掉我的人是他,我会笑着帮他数钱的。”容容说:“当局者迷,你才会这样说吧。为了自己爱的人把自己卖掉并不是件特别悲哀的事情,可是被自己深爱着的人卖掉,就会是最大的悲哀。”我笑:“容容,你是在嫉妒我。”

容容说:“我在替你担心。”

我问她:“你担心什么?陈重会害了我吗?”

容容说:“他也许不会,但你会为了他而害了自己的。陈重临走前最后那一句话,让你开心成这个样子,我真想替你给他一耳光。”

我有些奇怪:“怎么了?他说陪我们一起吃饭而已。”

容容说:“是啊,人家一句陪你一起吃饭,你就要继续在寒冷中再等上两个小时。他真的关心你吗?换了我是他,会让你自己先找个地方吃饭,先不让你饿着冻着,然后等我。”

我陪着笑脸:“容容,你别生气,要不我先去陪你吃点东西?”

容容生气起来:“不是我的原因,你明白吗?我是为你难过,现在你已经把自己弄丢了。”

我不知所措起来:“容容,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啊?”

容容重重地叹了口气:“再等两个小时吧,对你来说,这件事是最容易做到的。”看守所的铁门又响了一声,被换下岗的武警战士从里面走出来。他没有直接转向回去营房的路,而是直接走到我和容容面前。

“你们是陈重的朋友吧?”我回答是的。

他把手里的衣服和那袋没有拆骨的炸鸡递给我:“这是陈重要我给你们的,衣服是他的,他现在穿的是我的那件。他说如果一件衣服不够,要我回营房再拿一件过来。他说如果你们害怕,就要我在这里陪你们一会。”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型的手电筒,“陈重说如果你们觉得无聊,要我教会你们玩这个。”我接过那支电筒,打开,再关上,奇怪的问:“怎么玩?”他用手指了指看守所里面高高的哨楼:“陈重在那上面。”他

拿过手电筒,对着那个方向亮了个一长两短的信号,很快有一道光柱回应过来,在夜空里划了一个圆圈。

他对我们说:“陈重说,一切正常。”问了他的名字,叫王涛,和陈重是老乡,当兵前两个人就是很要好的朋友。

对王涛道了谢,婉拒了他留下来陪我们的要求。王涛临走之前,陈重发过来一个闪了两次长光的信号,向他请教是什么意思,他笑笑:“陈重在对我说,谢谢!”

我拉着容容和我一起钻进陈重宽大的上衣里,吃那些已经变冷的炸鸡,每隔上一段时间,冲哨楼上发那个一长两短的信号。陈重回一个光圈,往往跟着一句谢谢。那两个小时,因为多了一件上衣和少许简单的光信号,快乐得无与伦比,唰地一下就过去了。

容容不再生陈重的气,从陈重战友手中接过衣服和炸鸡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开始陪着我欢笑。

又一位武警战士从夜幕中穿越看守所的铁门,即将换陈重下来。

容容对我说:“青青,我也要爱上那家伙了,他把一件那么无聊的事情,轻而易举就变成了浪漫。”

我说:“好啊,我们两个就一起爱他,你知道,所有美好的东西,我总想和你一起分享。”

容容说:“傻啊!你知不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分享的。”如果不是陈重飞快地从铁门里跑出来,我闷闷不乐的时间也许会更久一点。

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些东西,连最亲近的朋友也不可以分享呢?

就像身上这件我们共同披着的上衣,暖暖的,带着某种让人心醉的气息,两个小时,不就这样一起披过来了吗?

在陈重飞快地冲到我们面前之前,容容不经意扭身,委婉地从我怀里溜了出去。

(六)

  有一段日子,就那么安逸无害的度过。

我结束了酗酒,叛逆,颓废的阶段,沉浸在恋爱的新奇感觉里,频繁的跟陈重约会,再约会。抽空和父亲通通电话,隔段时间去见见母亲,告诉他们我现在很好,很淑女,请他们不要再为我担心。

陈重白天不是有太多时间出来陪我,我们的约会大部分在夜里。我已经可以清楚地计算出来他会在那天夜里哪个时间段会上岗。他站岗的时侯我们通电话,说到他下岗之前我开车去接他出来。

我考取了驾照,为了方便和陈重约会之后,在凌晨送他回营房。

我们买了两个可以发射出激光的小玩意,光柱的射程更远。电话说累了就把车开到看守所附近,远远地和陈重玩着信号传递的游戏,我们设计了更复杂的内容,我想出的最长的一句话是:我想你了,你现在能飞到我身边吗?

我们约会的地点,通常都在宾馆。

年轻的身体很容易就彼此记忆。有时候我闭上眼睛,就可以清晰地看到陈重穿着衣服和不穿衣服的样子。

当这种记忆出现,白天我会用稍微凉一点的水冲个澡,如果是在夜里,我就打电话给陈重,用沙哑的嗓音把他闹得心猿意马,然后千方百计地溜出来跟我见面。

始终没有带过陈重回家,我总担心在自己家的床上做爱后,凌晨会不舍得让他离开。而对他而言,那是绝对没办法做到的。

偶尔我们一起去散步,陪他风卷残云似的吃饭,挽着胳膊一起购物。

一直是夜色盘旋在城市的天空,不知不觉发现这一年已经到了岁末。

这个城市的冬天很少下雪。

以前冬天想看雪的时候我都跑到很远的北方去看,最后都是被冻得灰溜溜的回来。

这个冬天我想我哪里都不再乱跑了,我会愿意老死在这样的日子里。

容容仍每天陪在我身边,只是我和陈重再去宾馆,她不用再彻夜在大堂等。

夜里家中常常只剩下她一个人,很多次我清晨回去,看到容容半靠着床头睡着,床头边散落的,是以前我们看过的书。

我知道容容想参加来年的高考了。

那是她一直以来的理想,曾经也是我的。

已经忘记了是哪一天指着墙上某个大学的招生简章说:明年我们一起去那个学校吧。却总记得容容认真点着头的样子,即使在那个“明年”成为过去之后。

现在,还剩下是她一个人的理想。

已经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夜里一两点钟牵着手去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吃饭,然后回家继续看书。曾经那些在睡着之前仍晃动在眼前的繁复公式和文字,突然像割断在另一个时空,再也无法融入我今天的世界。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背弃。

如果是的话,我背弃的是朋友还是理想?

或者两样我都背弃了?

一直觉得,其实两个女孩子之间也可以出现类似爱情那样的感情。

十二岁那年,去新学校后的第一场大雨,妈妈开着车去学校大门前接我。我透过车窗看到被大雨淋湿了的容容,薄薄的白衬衣贴在她的身上可以清楚看见里面小棉背心的痕迹。那么多的人在雨中奔跑,那么多没有带雨伞的孩子拥挤在一小片屋檐下,我只看见了她一个人被那场大雨冲洗得美丽绝伦的模样。

于是,我从车里跑出来,坚决地拉了她的手不放。

容容说,那天我暖暖的掌心让她不再寒冷;我说,那天她软软的手腕让我不再孤单。

一牵手就再也不舍得松开。

初中那三年,很多时候都是走到各自回家的路口才依依不舍互说再见,走几步就会回过头看看对方的身影是不是已经越走越远。

高中之后,学校离我家很近,干脆去求了容容的家人让她搬过来住进我家。

于是原来的单人床换成了双人的,每天夜晚一定要拥抱很久等到胳膊发麻才甜甜地睡去,有时候在夜里醒来,还要再叫醒对方再迷糊地说上一会话。

很多秘密,一直只属于我们两个人。

一些看见我会双眼呆滞的男孩,在被我忘记模样后仍偶尔从容容嘴里提起;一些写给容容的情书,许多年后我仍会背诵出某段文字,再一次暴笑着,看容容的脸慢慢变红。

在妈妈面前不敢袒露的心事,单独在一起时不经意就可以说出口。

那些属于女孩子成长的困扰,在无数个夜里,我们小心翼翼地探讨,互相从另一个人身上学习解决的方法;那些私密得让自己脸红心跳的疑惑,在两个人的世界里,才有勇气羞怯地提起,喘着发烫的呼吸,一起寻求答案。

有一段时期我们彼此依恋得意乱情迷。

某天夜里我先醒来,叫醒容容说如果女的跟女的也能结婚就好了,这一辈子我们两个也白头偕老。容容说是啊,为什么我们两个都是女的呢,如果其中有一个是男的多好!

我们难过地彼此拥抱,渐渐感觉身体也难过起来。不知不觉,我们在黑暗中接吻。

是那种真正意义的接吻,舌头缠绕着舌头。

随后的日子我们认为结婚的快乐无非就是这样。我们在黑暗中彼此向对方承诺,以后都不要结婚,就这样两个人一起白头到老。

忘记过了多久,类似的亲密渐渐减少下来。

一天夜里,我们都不好意思地坦白,很多次我们两个亲密得很过分的时候,心里会莫名其妙地想起男孩子。

两个女孩之间的爱情草草结束。

我们都觉得很自然。

那次我逼着容容承认,是她先违背诺言移情别恋之后,我才跟着她回头是岸重色轻友。

这一次我知道,先违背了诺言的那一个人是我。

(七)

  春节过后容容返回学校读书,每天晚上仍回到我这里住。没有和陈重出去的夜里,有时候我望着容容坐在台灯下的背影,觉得自己很孤单。

曾经最重要的几个人,他们总是一个一个在把我宠坏之后,接着再一个一个残忍地淡出我的生活。

戒掉了爸爸叫我早起时留在脸颊上淡淡的剃须膏味道,戒掉了妈妈每天在餐桌上摆好的早点。

现在,我又要努力着去戒掉已经陪了我整整六年时光,容容总会在耳边轻声说出的悄悄话了。

以前容容说:“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吧。”昨天容容说:“我们总有一天会分开的。”以前从来不怕和容容吵架,始终不会担心我们会真的彼此生分,因为我知道她心里总是很疼我的,就像我在心里疼着她一样。

以前生气时我会对她说些很过分的话,也会故意走去另一个方向,装成要从此分道扬镳的样子,但我知道她总会很快就追过来,对我说她心里丢不下我。就像我惹她生气的时候,同样会追过去给她说对不起。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吵过架了,我没有生气地对她说不要再跟着我,容容也没有再因为生我的气一个人躲起来悲伤地掉眼泪。

可是突然之间,我们的距离渐渐拉远,好像怎么样都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其中一个人走开,另一个就飞快地追上来。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是命运?还是我们自己?

人家说的沧桑,就是这种意思吧?

有几次,远远地望着容容,想起来有很久没有拉过她的手了。

很想冲她大声喊,再这样总用背影对着我,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并没有真的喊出来。

曾经也在那个练狱中呆过,所以我知道,迎接高考到来之前的这段日子,对一个准考生意味着什么。难过得想哭,因为已经不能再手牵手共同经过那样一场练狱,心里想现在只剩下容容一个人了,她一定比我还要觉得孤单。

终于也没有哭出来,只是长时间地沉默。

三月初,陈重说要离开一段时间,为了备战总队的军事比武,去某基地接受为期四十天的封闭集训。

我痛苦万分,四十天那么长啊,还封闭。

我说:“不能见面,不能通话,不能随时知道你的消息,我会想得发疯的。

你不要去了好不好?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你去?“陈重骄傲地笑:“因为我是全支队最棒的战士里面最棒的那一个。”我宁肯他不是最棒的。

我问他:“参加比武有什么好?训练那么累,生活那么苦,还不能保证一定能拿冠军。你装病不要去了吧。”

陈重说:“不保证能拿到冠军,并不代表我就会放弃拿冠军的梦想。参加总队的比武并且拿个冠军回来,是我一直梦想的事情。就算真的有病,我也会装成没病的样子去争取参加,你竟然说让我装病不去。”

被他带些呵斥的语气弄得有些不满:“又不是奥运会,就算拿到冠军又怎么样?能奖励多少钱,我加十倍给你好了。”

陈重说:“也许这种冠军你并不看重,但是我很在乎。我知道拿了冠军也不会奖励什么钱,但是能让我觉得很开心很光荣。”他问我知不知道钱代表不了一切,知不知道什么是荣誉什么是理想。

又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他带着种我认识他以来最认真的表情说:“一个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才是最大的快乐。”我无计可施,向他打听即将要去的那个训练基地在哪里,告诉他我想去附近租套房子陪他。

告诉他的这个想法,对我来说是和他要拿冠军的想法同样认真的。虽然是封闭,虽然即使我真的去租了房子了仍然不能见面,但最少可以离他近一点。

尽量能离他近一点。就是我想要做到的事情。只是,他不知道。

他奇怪地看着我,似乎我的想法很可笑。

也许一个人去做着他想做的事情时,别人想做什么,他通常都疏忽掉了。

陈重进入封闭训练的那些天,常常一个人走在街上,看到某些熟悉的场景,想起来自己曾经挽着他的臂弯一起经过的样子,会莫名其妙地呆在那里,忽然就掉下一两滴眼泪。

不愿意一个人再去吃麦当劳,不愿意一个人再逛常去购物的商场,不愿意一个人突然看见哪一处宾馆,立刻记起哪天曾和他同住。

我渐渐学着把自己封闭起来,一步也不走出屋子,饿了打电话叫外卖来吃。

心想我在和陈重过着同样的生活吧。

睡觉变成最经常做的事。有时候睁开眼睛是白天,有时候睁开眼睛是夜里。

醒着时隔一会就拨打陈重的号码,听那总是关机的嘟嘟声,听累了又睡。

有一天妈妈回来看我,说十几天没听见我的声音看见我的样子了。

没有期望中见到妈妈回来的惊喜,我穿着睡衣陪她说话,说着说着感觉话题很陈旧。妈妈看见了屋子里容容现在每天看到很晚的那些书,问我准备要再去读书了吗?我懒懒地回答说也许吧。

妈妈露出欣慰的神情。叮嘱我不要太累着自己,要注意劳逸结合。

我很劳吗?爸爸妈妈留下的那些钱,不用工作这辈子都够用了。那还怎么可能会“劳”?

妈妈说要不给爸爸打个电话,直接联系一所国外的大学去读。

我不禁苦苦一笑。从前虽然也衣食无忧,但总觉得努力读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自己和所有其他的同学一样,要为自己去尽力拼搏最美好的未来。现在我已经知道和自己和他们并不一样,他们苦苦努力才能拼搏到的东西,我某个上午被叫醒,就被告知一切唾手可得。

我曾经不幸吗?也许在别人眼里,我才是幸运儿。

对妈妈说等我想想再说吧。

妈妈说:“你总是这样好强,任何事情都要自己亲自去做。其实完全不用那么辛苦。”不想解释什么。

也许我过去曾经单纯,也许那种单纯的时光曾经很快乐,但已经太遥远,就像一直都发生在别人身上。

妈妈问我要不要她回来陪我一段时间,她觉得我神情恍惚,担心我会累跨了身体。

我飞快地回答不用,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己照顾自己了,我现在很习惯独自一个人的生活,不想再改变。

妈妈走后我无法像往常一样继续倒头大睡。

曾经那么渴望的事情,真的要发生时,我竟然毫不犹豫的拒绝。记得以前我无数次夜里醒来,都会想,如果妈妈能再回到我身边陪我该多好啊。

原来很多事情到最后都会改变模样的,无论我们以为多么无法割舍的感情,总有一天能淡然挥别。

父母,朋友,终有一天会从自己生命中剥离,无声无息。

感觉自己在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明白很多道理。可是越长大越觉得无助,越明白越觉得迷惘。一个人生命的最尽头,是什么样子呢?

最不可丢弃的对方是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能是伴侣吧。

那天夜里,容容照旧在台灯下独自读书,我在天台上,手里拿着那支激光发射器,冲着夜空一次一次按下按钮,翻来覆去在讲的,都是同样一句话:“我想你,你现在能飞到我身边吗?”那些字字句句散落在无尽的夜空里,始终没有人回答。

(八)

  男女之间,有一句话是一定要说的。不说出来,对方怎么知道,怎么明白?

却不愿意是自己先说,有几个女孩子会愿意把“我爱你”这三个字毫不保留地主动对男人说出来?我一直希望当我说“我爱你”的时候,能在里面加上一个“也”字。

“我也爱你!”我一次一次练习,早已经练得纯熟无比,准备等陈重回来,一定要对他说一次。

陈重参加完比武回来,天气已经很热了。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这次可以陪我尽情疯一阵子了,部队批了他的探亲假,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接到陈重时他穿着浅绿色的短袖,人比离开之前黑了也瘦了,显得更结实一些。直接把车开去商场。每挑出一件衣服都亲手帮他试穿,他直着身子不动,由我一粒粒扣上扣子,再一粒粒解开。

做着这一切时,感觉很自然,像自己已经服侍了他一辈子。

爸爸妈妈没有分开之前,妈妈也经常这样帮爸爸挑选衣服吧?有片刻我很迷惘,心里头却是甜甜的。

选好了两身之后陈重就说够了,他并没有太多时候需要穿着便服。

他附在我的耳边说:“试衣服的时候,你一直在我身上摸来摸去,弄得我心猿意马。”心猿意马是以前陈重在电话里经常用的一个词,每次听到这四个字我的身体就开始发烫,立刻比他还要心猿意马,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

却还是感觉不满意,仔细观察才发现是因为陈重的头发。那种剃了光头后新长出来的短发,虽然短,看上去却乱哄哄的,没有了军装衬着,简直像个刚释放出狱的劳改犯。

告诉他自己的感觉,坚决带他去做头。

陈重痛苦地问我有必要吗?

对他说当然有,“因为我想留在自己记忆中的,总是你最帅的样子。”坚持等他头发做好,立刻就用最短的时间把车赶到宾馆。

心里思念了近五十天,身体也思念了五十天,一直拥抱到筋疲力尽,吻得舌头都麻掉了,才彼此分开。

刚分开一秒陈重又扑过来,我拦住他:“等等,我想先仔细看看你。”陈重摆了个pose,问我:“帅不帅?”我笑着夸他:“嗯,好帅啊!我爱死你了。”然后飞快地问:“你呢,爱不爱我?”他冲过来把我扑倒在床上。

我抓住他解我衣扣的手,仍然不肯死心:“你说啊,爱不爱我?”陈重喘息着说:“爱死你了。”然后用力把我的手拨开。

从语法上讲,“爱死你了”是个形容词,和“爱你”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这种区别多少让我心中有一点点失落的感觉。

我准备好了对他说:“我也爱你。”却没能听到陈重先对我说“我爱你”三个字。

但失落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我渐渐心猿意马,注意力飞快地偏离到另一个方向。

好像我们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人会随时心猿意马,然后另一个迅速跟进。

中场休息时间,陈重说:“好累啊,可是真奇怪,累完又想。”我笑他:“是你自己想,我并不想。”陈重说:“哈,别忘记是你启蒙了我,在床上我要叫你师父的。”伸手重重的拧他,不知怎么眼前又晃过他第一次笨笨的样子,又有些心猿意马。

陈重嘿嘿直笑:“还敢说自己不想?老实交代,这么多天你有没有偷吃?”我愣了一下,心里酸酸的,麦当劳我都怕一个人吃,还会去偷吃别的?

对他说当然没有。可是有或者没有,怎样才能证明?

接下来几天,拉着陈重重新走了一遍我们以前一起走过的地方。告诉他某一天在某个地方,我一个人想起他,掉下了眼泪。

陈重大为惊讶:“你会哭?你哭一次给我看,看见眼泪我才能相信。”我望着他:“你真想看?”他观察我好久:“你倒是哭啊,我都等半天了。”我说:“那好,你对我说,你不爱我。”他说:“我……”眼泪已经涌了出来,伤心彻骨的痛。

陈重呆了两秒,连声说:“够了够了,我相信了,你真的会哭。”我却已经无法停止。

他又呆了两秒:“好了好了,我不是还没说吗?别哭了,啊。”我冲他叫:“那你说啊,我听你说。”他搂住我:“我不说了,我永远都不说。你别哭了好不好?”我哭得更厉害。

他凑近我耳边小声哄我:“这可是在大街上,好多人看着呢,你就别哭了行吗?我可没说不爱你,而且我也从来没有不爱你,对不对?。”我说:“那你说,你爱我。”他说:“我……”我委屈地等,心怦怦乱跳。

他耍赖皮:“人这么多,我不好意思说,找没人的时候我再说。要不我们回宾馆,我不不光说,我们还做。你说好不好?”他边说边加重了拥抱我的力度,装着一副心猿意马的样子。

不再上他的当,感觉万念俱灰。

连说一声都不肯,他不爱我,他一点也不爱我,他跟我在一起只不过是想做爱!

用力在他怀抱里挣扎,挣了很久都没挣脱他的怀抱。渐渐筋疲力尽。

即使挣扎出去又怎么样,逃得出他的怀抱,我能逃得出自己的悲伤吗?

我放声恸哭。一不留神已经咬住他的肩膀,那是斩钉截铁绝不留情的一咬,疼得自己心都颤了犹不肯松开。

陈重终于忍无可忍。

他一把推开了我,大声喊:“疼……啊!”看见他的手扬了起来,我扬起脸等,等他的耳光重重落在我的脸上,心想死就死个痛快。

他终于没打,恨恨地说:“本来快说出口了,被你咬回去了,你活该。”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他说:“你要我说的话啊。正好,也不知道怎么说,现在可以不说了。”我问他:“说一声很难吗?那就不要说,永远也不要说。”他大声叫:“第一次啊。从来没对人说过的。”我承认我又一次败给了他,就那么一个简简单单的理由,立刻叫得我柔肠百转。

第一次啊。所以能够任何时候都叫得那样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眼泪仍止不住地流,傻傻地看着他的肩头渗出丝丝血迹,后悔自己咬得那么重,想用手去摸一下都不敢,怕那痛会顺着指尖传到心里。

陈重小声在喉咙里嘟囔了一声什么,然后大声问道:“好了吧,可以不哭了吧?”不明白为什么可以不哭了。

他叫:“你这人怎么那么赖皮啊,我都说完了,你还哭。”我被他的样子惊醒,刚才他那声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难道是……什么?忙对他说:“我没听清楚,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他无可奈何,飞快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目瞪口呆,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晕倒。

我终于艰难地对他说出了那四个字:“我也爱你!”那天我无数次听到了陈重说我爱你,每隔一会就缠着他再说一遍,总也听不累。

躺在宾馆的双人床上,我笑得嘎嘎直响:“陈重,你怎么那么纯洁啊,什么都说是第一次。还有别的第一次吗,快点都交出来。”

陈重恼羞成怒:“是啊,第一次都被你拿走了,我已经不再纯洁了。以后,我一定要和一百个处女做爱,要听一百个处女对我说我爱你。”当然不会被他吓倒:“哈哈,你好有抱负啊。什么时候理想实现了通知我一声,我摆一百桌酒席为你庆祝。”他半天没有再说话。

我不再洋洋得意,小心地问他:“处女真的很重要吗?”陈重说:“总有一个应该属于我吧。”他的表情很严肃,严肃得接近忧伤。

被他的样子弄得心情沉重起来,犹豫着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想告诉他自己的第一次,是一种怎样的被强迫和无力反抗。可是,接下来那段颓废与放纵的日子,是谁强迫自己的呢?

几乎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拉我,是自己堕落而已。

我可以怪谁?

陈重说总有一个应该属于他,我有资格说“不”吗?如果我承认第一次是美好的,一个人想追求他理想中的美好,我凭什么要去阻拦,因为我会不开心?如果他不能开心,我又怎么可以再高兴起来?我是那么……爱他。

偎依在他怀里,对他说:“陈重,如果是你觉得美好的事情,我永远不会去破坏。”陈重谨慎地看看我,犹疑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我是那个意思。我们两个人明白,就行了。”没有再继续要求他说爱我,一天这么说下来,他肯定已经说累了;没有再继续心猿意马,几天这么做下来,我们都累得不行了。

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里陈重在前面走,我哭着喊着都追不上他。

惊醒过来发现身边另一半空着,看见陈重远远在沙发那边抽烟。

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说:“你睡得那么甜,怕抽烟呛着你。”总是被他一句话就哄得开心起来,坐进他怀里亲他,说除了怕他离开我什么都不怕。

他犹豫了一下,对我说:“我想回家几天看看。”听他说起过他的家乡,一个千里之外省台天气预报里都不出现的小县城。

问他我可不可以跟他一起回去,他说:“那么久不回去,忽然领你回家,我自己没做好思想准备,对家里人也有些太突然了。我很快回来陪你,好不好?”问他:“很快是几天?”

他想了想:“一个礼拜。”痛苦地大叫太久了。陈重说:“路上都要两天,总不能我刚进家门就说要回来吧?毕竟是回去探亲,不是串门儿。”想了又想,飞快地跳起来给宾馆客服打电话订购车票,翻出一叠钞票塞给陈重,问他:“够不够?”

陈重问:“什么意思?”

对他说:“想让你快去快回啊,最近的一趟车是夜里两点钟,没时间买礼物了,你回去以后看什么合适就买点什么,你老家不会落后得连商场都没有吧?”

他望了我一会,对我说:“我会想你的。”我轻轻抚摸他肩头,被我咬伤的地方,是一圈深深的伤口,估计痊愈后仍会留下印记。

“还疼吗?”陈重说:“再怎么疼都值得。因为除了你,谁也咬不出这么完美的疤痕。”我迷恋地凝视那处伤口,被他哄得鼻子发酸。

疤痕都可以完美,我们的爱情还有什么理由,可以缺损?

(九)

  载着陈重那列火车终于越开越远,最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火车开始启动的时候,我很想跟着火车跑,以前电影中看过的一些画面在脑海中闪过,泪水不知不觉朦胧了眼睛。我知道,随后的那一个礼拜,我又要一个人孤单地想念了。而这个站台,又将被我记住,没有陈重陪在身边的日子,我一个人经过这,会吧嗒吧嗒掉下眼泪。

火车开走了很长时间,脚下依然软得厉害,心乱得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往哪走。

好像只可以回家了。今天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家。

这几天我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只在出来后的第二天夜里,给容容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会在外面呆上一段日子,和陈重一起。

电话里容容简单地“哦”了一声,告诉我玩开心点。然后我们就好像无话可说,沉默了两秒,各自把电话挂掉。

小时候总以为我和容容,是一切都可以分享的。

怎么忽然之间,拿起电话,我们除了礼貌地“哦”一声,就再也不能沟通了呢?

前几年,容容回家看望家人偶尔不和我同住的时候,那怕只是分开一夜,我们都会抱着电话说个不停,直到疲倦得睁不开眼睛。有时候,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电话还抱在怀里。

今天,只剩下一声“哦”。

她在电话里说,玩开心点。可是,她真的还在乎我开心与否吗?我的欢笑,我的泪水,不知不觉只能都洒在她的身后,再也不能我在这端刚一开口,她就飞快地知道我的喜怒忧欢了。

她再也不会像那天,我们等陈重等到很晚,陈重一句话让我继续再等两个小时,她就想替我给他一耳光。

能怪谁呢,是容容离开我,还是我离开她?也许任何离开都是双方的,不知不觉中我们都各自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今天,容容还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吗?我想说她仍然那么重要,但我知道,那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其实很早我们都知道这个结果,只是当这个结果真正到了要面对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伤感。

回到家里却没看见容容。

也许回家看望家人了吧,很想打个电话过去问问,看看时间已经凌晨四点。

距离高考已经进入倒计时,容容每一分钟睡眠都是宝贵的,怎么忍心打扰。

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懒懒地提不起精神。最近我的作息早已经变得颠倒,要睡着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决定去容容家接她去学校。容容家里学校很远,打车也要一个小时时间,如果我去接她,到她家时她也差不多该起床了。

到容容家楼下,天已经微微亮了,我望着容容家的阳台,忽然记不起上一次我在楼下仰着头叫她的名字是什么时候。那时候我们多亲密呀,一天不见都会难过得就像我现在想陈重一样。

我大声叫容容的名字,我想,她一定也很怀念我在楼下喊她的声音。

容容的母亲从阳台上探出头,说容容十分钟前刚走,怕这个时间不好打车,骑单车去的学校。

心里有些隐约地失望,想就此告别,却不好意思拒绝阿姨让我上去坐坐的邀请,他们一家人都把我和容容一样疼的。

阿姨招呼我坐下,忙着要去张罗点心糖果,我拦住她:“阿姨,您知道我为什么怕来你家吗?就是怕您当客人一样张罗这张罗那的,我和容容不都是您女儿吗!”

阿姨又要流下眼泪来:“我们家容容这辈子认识你这样一个朋友,是她的福气呀。”怕她再说出让我不安的那些感激之类的话,对她说:“阿姨,您再这样说我就走了,都说我是您一个女儿了,您嫌弃我是不?”

阿姨忙说:“不嫌弃不嫌弃,我每次烧香都念叨着求菩萨保佑青青一辈子平安,怎么会嫌弃这么好的女儿呢!”问了问家里的情况,提及到容容。

最近一段时间和容容交流极少,对她的一切不知不觉已经陌生起来。

阿姨说:“听容容说,这两次模拟考试成绩都不怎么理想,不知道今年会怎么样呢。”有些奇怪,容容以前成绩就不错,最近看她一直心无旁贷的读书,怎么会不理想?

阿姨问:“你不准备考了吧?也是,怪累人的。容容这丫头笨,以前跟着你成绩还好一点,现在你不读,她一个人就有些吃力了。”心里酸酸的,想起容容曾经对我说:只要是拉着你的手,无论朝着什么方向奔跑,都是在奔向天堂。

今天,她还会那样觉得吗?

提出去容容房间看一下,阿姨说好的,我去给你弄早点。

已经好久没有正经吃过妈妈弄的早点了。

笑着对阿姨说:“我要吃醪糟鸡蛋,要吃三个。”容容家这套房子,最初买的时候还是我问妈妈要的钱先帮他们垫上的,那时候叔叔阿姨相继下岗,家里的条件很艰苦,是我又求着爸爸给他们安排了新的工作,情况才慢慢好转起来。

所以这些年,他们一直当我女儿一样的疼,感觉比疼容容还要甚一些,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都会无条件满足我。

读高中时我提出让容容去我家住,他们一声都没有阻拦,离学校远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无法开口对我说“不”。

容容的房间一目了然,简单的就一张小床,一个床头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

上了高中之后,容容就极少有机会再回来住,现在这个房间就连她的日常用品,都几乎看不见了。

看这有些空旷的房间,隐隐觉得对不起容容的爸爸妈妈,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霸占他们的快乐,我一天见不到容容都会想她,叔叔阿姨那么久不见,怎么可能不想?

一直以来,他们都觉得容容跟我在一起,是容容的福气,所以他们才为了女儿的幸福,宁肯忍着对女儿的思念,也不愿把容容从我身边夺走。

他们一定和容容那样,一直相信我会带着容容朝着天堂的方向奔跑吧。

惭愧得无地自容,最近将近一年时间,我为容容做过什么?心里暗暗发誓,从今天开始,我要每天接容容放学送她回家,早上再过来接她去学校。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天堂,我一定尽自己的最大力量,把容容送到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朋友是永远不会背弃的。方向或许偏离,只因为每个人最终的目的地,不一定再是最初预定的那个方向。

我的幸福在我的天堂里等我,容容的幸福在她的天堂。

希望我们最后都能到达。

床边的那个小床头柜,是这个房间唯一上锁的家具。我知道里面藏了什么,这些年容容记下的日记,或许还有几封不那么蹩脚的情书。那一切都是我们共同经历过的,对我而言全都不算秘密。

我看过容容以前所有的日记,就像她也看过我的一样,我们两个人的面对是赤裸的,没有过遮掩。

去年的春节过后,高考的压力逐渐加重,我们记日记的习惯都随着放弃了。

一直到我放弃了高考,才又偶尔记上几篇,却也不再每天坚持。

我从床下拉出一个鞋盒,拿起左脚那只鞋子,取出一把小小的钥匙。

将近七年时间的朝夕相处,我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容容。

打开床头柜,所有物品仍然是从前熟悉的摆放次序,于是翻出最下面那本记事本。

日期停止在去年三月,几乎和我同时停笔的时间,看样子容容很久没有写下过什么了。

慢慢把记事本放回原处,过去的一切,我们的记忆里基本相同,没必要再翻看。

不小心触动了垫在床头柜最下层的牛皮纸,意外地发现那层纸下面居然还压着一叠东西,我立刻毫不犹豫地取出来。

翻了一下,是几张写在信纸上的手记,最后的日期是昨天夜里。

嘿嘿,最近我忽略她太多……她会不会偷着骂我?

***********************************

1991年11月11日,夜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坐在宾馆的大堂里等青青了。

很奇怪会自己忽然想写点什么,毕竟已经那么久没写过。开始是因为功课很重,后来不再读书,却已经连记日记的习惯都改掉了。也许,是因为青青不再继续写下去,我也不再有记载什么的心情。

这么多年,所有的事情,我都在跟随着青青。

阿姨嫁人后,青青很难过了一阵子,辍学,泡酒吧,包括带男孩子来宾馆开房。我不知到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跟在她的身边。我想,青青去天堂我跟着她,有一天她想去地狱了,我也会继续跟随,两个人一起,不管是去天堂还是地狱,都不会觉得孤单吧。

这两天为了韩东的事情,青青没少费心,找人疏通关系,请律师什么的,四处跑个不停,又恢复了从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一腔热忱。我就相信青青不会抛下朋友不管,她一直那么质朴善良,对她好过的人,过去好多年了,她都还时常提起。

初中时韩东就喜欢青青,青青却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如果他知道青青这两天为他做的一切,应该会感到很高兴,喜欢一个人那么久,终于得到了回报。即使这件事情结束后青青并不会喜欢上他,但一定能拿他当个朋友看待了。

现在的青青,是最需要关心和爱的时候。我想说不定韩东因祸得福,就此打动了青青的芳心也不一定,他为青青所做出的,不是是对爱最好的证明吗?

现在看来我的猜想已经不再可能,因为今天我们认识了陈重。

这个陈重,不知道该怎么写他,他随时都能制造惊喜。随时制造惊喜是青青说的,青青总是很会形容一件事情,一下子就能抓住重点。

他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惊喜。

张扬的声音,张扬的神采,张扬的个性,一个全身上下透着张扬的人。

以前我对当兵的总有种误解,以为都是呆板得近乎机器的那类人群。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见穿军装的人,忽然觉得,原来课本里《最可爱的人》走近了看那么可爱啊!

一张可爱的面孔,一场张扬的表演,从一开口就带着一股令人感觉到震撼的力量。

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孩在青青面前如此放肆过。青青很美,在我的记忆里,太多男孩第一次看见青青就被她的美丽征服。远远的,带着要流出口水的呆滞,怯怯然望着青青的,何止韩东一个人。

我一直觉得青青像一个不小心坠落入凡间的天使,美丽得足以让所有凡人沮丧。

可是陈重似乎从一出现,就极尽张扬着对我们开了一次又一次玩笑,耍得青青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我从来没见过哪一个男孩,可以在青青的面前做出这样游刃有余的表演。

当然是表演。从头到尾陈重好像只看了我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就那简单的一次目光交汇,我就相信他对我们充满善意的,最后,绝对会无条件帮助我们。

可是青青还是答应了他三个条件。也许除了送花给他,其他两个并不算什么条件,对青青而言,花点钱就能打发的事情永远不算条件。真佩服得五体投地,别人抢着给青青送花都抢不到,他随便就要求青青送花给他,好像反过来那是青青的荣幸一样。

青青对我说最后花是要我去送的,因为我和陈重说话时满脸献媚,肯定是看上陈重够帅。竟然有些莫名其妙地心慌,我不太清楚“帅”到底是种什么感觉,只是觉得陈重好看,以前总和青青讨论某个男孩怎样怎样,但是无论怎样,我从来没有觉得哪一个在我眼里如此好看过。

后来青青对我又说了一个词:倾国倾城。那个词带来一种潮水般的感觉,喧嚣着从我胸膛里漫过,又无声地退去,心里一片冰凉。

这么多年,我总是被青青一次又一次认同,只是不知道,这次陈重是先倾了青青的国,还是先倾了我的城。

以前青青每次接到情书都会叫上我一起阅读,然后问我怎么样,我总是淡淡地说那个男孩没戏。我早已经在心中定义了青青理想中的爱人,绝对不是青涩得可以让人看一眼会口舍生津的小男孩。

青青通常用一个词评价那些情书:“蹩脚。”我知道她不单是在评价那些情书,其实在她眼里,除了她爸爸之外的任何男孩或者男人,都是“蹩脚”的。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青青不会喜欢陈重这样的男孩的,我一直觉得能打动青青芳心的应该是她爸爸那类型的男人,事业成功,风度一流。

青青不止一次对我讲过爸爸下巴上淡淡的剃须膏味道,那是她记忆中最好闻的男人味道,可是陈重,唇上还是层浅浅的茸毛,距离使用剃须膏的日子应该还很远吧。

似乎陈重从一出现和青青之间就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两个性格都很张扬的人,通常很难彼此欣赏,青青叫嚣着对我说要从陈重嘴里整出“哇靠”两个字的时候,我是在心里偷笑的,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战役,我愿意旁观。

有一种感觉,今天并不是陈重的生日。青青最后却完全相信了。我并不是比青青聪明的一个人,但是我都看出来的事情,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呢?或许因为从始至终我都是一个旁观者吧,陈重精彩的演技只针对青青一个人,他没有拿我当对手,所以才会在某一个我和青青几乎被他耍得张口结舌的瞬间,对我善意地那么笑了一笑。

平凡如我,永远不会有人认真地把我当成对手。

青青叫着要我献花的时候,我飞快地逃开,捧了那么长时间,花束上都沾上我的心跳和体温了,最后那一刻,还是落荒而逃。一直都是这样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无论心里怎样期望着的一个画面,真把我推到台前,忽然就丢失了所有的勇气。

并没有离开很远,跑开不久又偷偷溜回来。

陈重说:“谁送这束花给我,我就送还给谁。”听见真是好后悔呀,如果知道是这个结果,打死我都不会逃。并不是没有人送过花,可是那些花总和送花的人一样,让人提不起精神。今天这束花被陈重这样一个人送过来,想必会是一个永远都不“蹩脚”的回忆。

但是真正的好事,我从来都无福消受。

那花,陈重自己也希望送给青青。我离开是正确的。看见青青抱着玫瑰,目光渐渐变得没有焦点,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这场战役里,我知道青青已经输了。

我呢?

他们去楼上开房了,我坐在大堂等他们出来。一次次心神恍惚,总想起陈重眉眼间倾国倾城的好看,想起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所有精彩的表演。

整个过程,他一共望向我三次,每一次,都那样清晰的被我记忆。

结果陈重完胜。他一个人不仅打倒了四个烂仔,还俘虏了两个美女,如果我勉强也算是个美女的话。

他说:希望能收到两束玫瑰,那样他可以左拥右抱……男人总是那样贪心的吧。

这种事情我是不可能参与的,我想,我永远都只有旁观资格。

今晚青青惨败,她倾了她的国,还赔了一次夫人。

我更惨败,旁观着一场属于别人的战役,不知不觉中已倾了自己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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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11月14日,夜。

青青第二次和陈重去了宾馆,这一次,我没有跟去。

以前总跟着青青,是因为怕她受到伤害。明知道自己并不能保护她什么,但是有我跟着青青,就算是伤害也可以两个人一起承受。

升高中那年,我差两分没有被重点中学录取,青青对我说,放心吧,你去不成,我也不会一个人去读的。心就被她一句话暖得发烫,也从那个暑假,青青教会我知道,两个人一起受伤,总比一个人伤得轻些。

和陈重在一起,不用担心青青会受伤害,我已经没有继续跟着她的必要,而且青青的态度,也似乎愿让我再像从前那样坐在大堂等。青青其实很关心我的,她一定以为在家里等她,总比在大堂里等感觉不那么无聊。

只是这一次,不仅无聊,而且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我第一次感觉到,在青青的生命里,我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很想告诉青青,那样等,我并不感觉无聊,反而是种幸福。可是,终于并没有说出口。

和陈重在一起,现在已经是青青最大的快乐,有人在大堂里面坐着等,心里多少会有一点牵绊的。我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私念,去破坏青青的快乐呢?

青青说,所有美好的东西,她总想和我一起分享。今天她甚至荒唐地说,我可以和她一起去爱陈重。

她好傻啊,那样的念头都可以升起,爱情也可以拿来与人分享吗?

我也好傻,爱上陈重的话都敢说出,一个旁观者也有资格参与吗?

这两天,青青不停地在我耳边讲述陈重,他十六岁当兵,十七岁就代表中队参加支队的军事比武,拿过多少冠军,配合公安抓获过多少罪犯,最危险的一次曾经一个人面对三个穷凶极恶的劫匪,其中一个手里还有枪。立过几次功,受过多少嘉奖……所以打倒几个小烂仔,对他来说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的胸膛怎样宽厚,他的臂膀怎样强壮,他的腹肌怎样清晰可见线条优美。

甚至陈重是第一次和女孩子上床也拿出来讲,怎样笨拙,怎样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青青不知道,我已经比她还要沉沦了啊,在她无休无止的讲述里,那么多的陈重重叠在一起,汹涌着扑面而来,几乎把我淹没。而之前陈重曾望向我的所有目光,在回忆中渐次重现,一次比一次令人惊心动魄。

今天,陈重又多看了我一眼。

虽然我当时在努力望着别处,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了那一眼。那是他去上岗之前的最后一眼,不是望向青青,反倒望向我。暮色如水,他那一眼无尽缠绵。

他转身之后,直到消失在铁门那端,再也没有回头。所以我说,那是他离去时的最后一眼。

为什么是缠绵呢?为什么是我?

记得有谁说过:人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不过是我个人纯粹一厢情愿的臆想而已,我希望他最后一眼望我,我希望那一眼是缠绵。

对青青说想给陈重一耳光,他那么不懂得怜香惜玉;对青青说我为她难过,为了陈重她已经把自己弄丢了。

说完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是怎么了?嫉妒到要说闲话去破坏青青极尽完美的快乐吗?

青青一直姐妹般地对我,我怎么可以如此心存嫉妒!

陈重的上衣拿下来,裹住了青青,也裹住了我。我一次次被衣服上陈重身体残留的气息迷惑,也一次次后悔。不可以再妄想了,不可以再继续贪念。这么多年,我已经欠了青青那么多,用一生都无法偿还。

陈重从哨岗下来,我一直在努力低着头,不去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我怕看见他偶尔一道眼光,再从我身上掠过。

每一次掠过,对我都是一次刻骨铭心的缠绵,我怕再多看见一次,会淹死在自己贪念中的缠绵里。

有一种美好,只属于青青一个人,无论我心里多么渴望,也不可以要求。

就连偷偷想一下,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祝愿青青永远快乐幸福。

希望陈重永远珍惜青青。

祈求他们会原谅我,让我可以,得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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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3月11日,教室。

还是同一间学校,我又一次重返校园里读书,环境依旧,高三紧张的气氛依旧,唯一陌生了的,是周围崭新的面孔。我无数次偷偷环视他们,没有找到一张曾经相识的容颜。

这间学校的本科升学率一直接近百分之百,没有旧日的同学重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每天竭尽全力看书,累得几乎脑子都要坏掉,可是第一次考试,就考得惨不忍睹。没有了青青带着我读书的日子,根本就是地狱啊,以前轻轻松松就考进前十名的历史,随着青青的退出,将永远不会再重演了吧。

今天班主任找我谈了一次,让我不要有心理负担,一次考试成绩代表不了什么,在我来这个班之前,他看过我的档案,调阅了我以前每一张试卷,他对我很有信心。

回来后诚惶诚恐,恐怕他要看走眼了,今天的我,和曾经的我,已经不可能再相提并论。那时候我有青青啊,如果有青青在我身边,我是什么困难都能顶住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决定回来读书。

那些一个人呆在家里的夜晚,脑子里都是青青……和陈重彼此缠绵的情景,一次次恐惧得不能入睡。我恐惧,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藏了那样一个可怕的魔鬼。

他不停地对我说:其实陈重心里爱的那个人是你,只不过因为你逃开了,叶青替你送了那束玫瑰给陈重,所以陈重才把叶青搂进了他的怀里。

这当然不是真的,可是,很多时候,我竟然愿意相信。我好可耻。

怎么才能驱走心中的那个魔鬼呢?他让我越来越痛恨自己,越来越觉得自己恶心。记起那段忘记一切的日子,因为读书废寝忘食的日子,满脑子都是书,多么幸福的一段日子啊。于是又选择了读书,希望我的心能够被另外的东西占据。

最后一次见到陈重还是去年的11月14日。那次之后青青再去见陈重,我都坚决地回避了,一个心中藏了魔鬼的人,根本连旁观的资格都不应该有。对我那么好的青青,一切都拿出来和我分享了的青青,我有什么理由,看着她快乐而心如刀绞。

爱情是青青的爱情,陈重是青青的陈重,我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但是不见不代表就可以解脱,青青的声音里有陈重,青青的思念里有陈重,青青的身上已经重叠了陈重的影子。我知道陈重站岗了,我知道陈重下岗了,我知道陈重要去参加集训了,我知道陈重走了……昨夜青青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一个人跑到天台上。

没有了陈重陪伴的青青,应该很寂寞。最近的日子,我总在回避她,我怕她会在我面前提起陈重,怕自己亵渎她的信任。感觉自己变坏了,也许,早应该把自己心中的魔鬼告诉给青青听吧,没有青青教我怎样成长,我已经越来越偏离人生的方向。

悄悄走到天台,看见青青在玩着一个发射光柱的东西,那些光柱射向夜空,我听见是她正和陈重窃窃私语。

我没敢停留太久,我不忍心打扰他们。

再一次祝福他们两个,再一次,祈求他们的原谅。

魔鬼永远打不赢天使的,我要开始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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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4月29日,夜。

三天前接到青青的电话,陈重已经参加完总队的比赛回来,她正陪他休假。

很想问问陈重成绩怎么样,终于还是没问出口,唉!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啊。不过像陈重那家伙,去比赛就会拿冠军的吧,不然怎么骨子里都一副骄傲的样子。

哪像我连续几次考试,都考得一塌糊涂,现在连班主任都懒得找我谈话了。

今天回了趟家,陪妈妈说了一会话,谈起最近的学习情况,想起以前跟青青一起读书的时候。风光不再啊风光不再,身边没有了青青,我永远是一只平凡的丑小鸭。

几天不见青青的人了,她一定每天和陈重缠绵在一起。奇怪哦,每次提到陈重,我都想到缠绵这个词,好像跟他在一起除了缠绵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这个习惯要改掉,我可还是个纯洁少女,脑子里要坚决杜绝色迷迷的东西。

纯洁少女?如果以前和青青那几次荒唐游戏不算失身的话,应该还算纯洁的吧。想想还真后怕,如果不是后来青青说那个的时候会想起男孩子,我们继续发展下去不是会变成同性恋?还好还好,那些都过去了,我们最后都没有变态。

有件事可喜可贺,今天居然收到了一封情书。

“宁容同学,你好,很想跟你交个朋友。从你来上学的第一天起,我就被你的……”哈哈哈哈,这样的东西被青青看到,肯定又笑得肚子会爆掉吧?

学着青青以前的样子在上面加了个大大批注:“蹩脚”,然后走到黑板前,用胶水粘了上去。对不起啊,谁让你把情书写得那么蹩脚呢?我不算过分哦,如果青青在,还会先大声朗读一遍再去张贴的。

以前我是没有勇气这样做的,没想到今天也做了一次,为了纪念那些与青青同在的日子吧。

于是开始疯狂地想青青,陈重回来了,她快乐吗?她幸福吗?她被陈重欺负了吗?

陈重总是很会欺负人,记得他爱把青青弄得不知所措,再一下子把她哄得笑起来。他在麦当劳一口气吃上六十支鸡翅,然后在酒吧说最多只能喝一瓶百威,让青青看着满满一桌酒瓶发呆。

他说一个人去和一群烂仔打架很傻,等青青失望了才大显身手。

他诬陷说韩东是青青的男朋友,伪装把青青跟他第一次开房当成回扣,看青青要哭了才坦白自己是在吃醋。

暮色里他丢下瑟瑟发抖的我们,然后让战友把上衣捎下来……这一切一切,都说明他是那样顽劣不堪的一个人啊,以青青的性格,不知道怎么能忍受下来。

这样一个人,如果写情书话会写成怎么样,会不会……蹩脚?

我晕,跑题了,我在疯狂地想念着青青。

青青,青青,青青,青青,青青,青青!

再过不久又是青青的生日了,她又长大了一岁,我也长大了一岁。

过去的一年,青青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也跟着她经历了一次。经过之后,我们都长大了吧?不再是小孩子了吧?青青在这个生日里要许下的愿望,不再是爸爸妈妈重拾旧好了吧?毕竟阿姨都又嫁人了。

一定会换成:希望叶青和陈重能白头偕老。

也许这个愿望,青青不会在许完之后再像从前那样毫不保留的告诉我。这种事情女孩通常不太好意思说出来。

但我相信一定是这样的。那么在随后我的生日里,我会像以前的那些生日一样,把这个愿望帮青青再许下一次。

一个愿望被两个人重复两遍,能够被上帝听见的机会,一定会大一些吧。

看完了,震撼。

百感交集。烦恼中。惊惶。哭。

可是,欲哭无泪。

客厅里传来阿姨摆弄碗碟的声音,醪糟鸡蛋的香气甜甜地飘过来,我锁好了床头柜,却止不住自己心乱如麻。

原来容容一直以来,被这样的一种爱情煎熬着。

不仅仅是爱情,还有友情。容容对叶青永不离弃的友情。

坐在客厅里,阿姨辛辛苦苦做好的醪糟鸡蛋被我吃得乱七八糟,蛋黄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得胸前一片狼藉。阿姨看见直笑,连声叫我慢点,她一定认为我是太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不关快慢的事情啊,我也要被两种不同的感情同时煎熬了。

错了,是正被煎熬。

(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不只是爱情吧?为什么我满脑子都是容容?

回到家被继续煎熬了很久,再也等不及容容放学回来,飞快地冲去学校,站在教室门口喊:宁容同学有人找。

整班的学生被我叫醒,在一大片惊讶的目光中,宁荣同学“唰”的一声从某个角落里窜出来,几乎可以媲美我大叫着容容上玫瑰那天,她当时逃离的速度。

转到无人的楼梯处,我说,我又想去喝酒了,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容容惊慌地问我:“怎么了?”我忧伤了片刻,说:“算了,你还是回教室吧。”我算准荣荣会跟着我来酒吧的,我都这表情了,她不跟着还是我认识的容容吗!

忧伤地转动着酒杯,转两圈喝一口,转两圈再喝一口,始终不肯抬头看容容一眼。但我知道她此刻心中一定充满了不安,正眼巴巴地望着我不知所措。不能怪我故弄玄虚,她早看穿了陈重欺负我的种种,却不肯陪我去对付他,不是跟了那坏蛋一起耍我吗?

我欺负不了陈重,欺负一下容容总可以游刃有余吧。

可是转着转着,容容的日记出现在眼前的酒杯里,字字句句,字字句句。

一滴眼泪掉下来,融进杯中的红酒,我低头去喝,又一滴眼泪滴了进去。

容容的脸,靠近得几乎要贴在我的脸上。

她小心翼翼地问:“青青,陈重哪去了?他不是休假吗?”“陈重……”感觉有些艰难,我们两个人终究要提起陈重吧,不可能永远逃避这个名字。

我说:“陈重,他不爱我。”明知道言不由衷,可是这句话说出口,心中还是突然怕了一下。

容容惊讶地“啊!”就会一个“啊”?不会安慰我吗?不会骂陈重有眼无珠吗?不会满世界叫嚣一定杀了他为我报仇吗?光啊一声管什么用。

对不起陈重,我要拿你奉献一次了,我想这种奉献一定也正合你的心意,眼前的美女正是你理想中的,处的,我可以保证的,绝对没有被玷污过的,没对任何男人表白过爱情的纯情少女。

我说:“容容,陈重根本没有爱过我,他真正爱的是你。”容容紧紧搂住我,轻声地安慰:“不怕,不怕,青青不怕。”我有些傻,我预测了无数种容容听到我说陈重爱她时的反应,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突然感觉容容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惊呼:“啊?”我相信了,容容早已经走火入魔,从我第一声提起陈重,她就已经魂不守舍了,刚才词不达意的胡言乱语,说明第一时间容容根本没有听清楚我说的什么。

后面这一声惊呼,就算用魂飞魄散去形容也不过分吧?

陈重,他用怎样一种缠绵的目光,把容容打入这样一种万劫不复啊!

有片刻精神恍惚。容容说,人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一直以来,我也想从陈重眼睛里看见缠绵,可是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次送他回老家,上次送他去集训,无数次凌晨送他回营房,每一次分开,缠绵的,只是我的目光吧?他呢?

他望着我,对我说着“我会想你的”那一刻,也平静如水。

唉!庸人自扰,他说过他爱我,而且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的。我难道也要像容容那样走火入魔吗?

我擦去挂在腮边的泪,幽怨地对容容说:“我不怕。我们是最好的朋友,陈重爱你或者爱我,没有什么区别,我祝福你。”容容慌乱地说:“青青,不会的,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你别乱说。”“我没有乱说,是陈重亲口说的。”我偷偷想着容容身上所有让我着迷的地方。“陈重说,他喜欢你的眼睛,细眼如丝才称得上千娇百媚;他喜欢你的皮肤,带点巧克力色才真正是性感尤物;他喜欢你的腿,玉腿玲珑才算是绝代佳人;他告诉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被你深深地迷住了。”看着容容在我的描述里惊惶得溃不成军。

容容在日记里写:“青青惨败,我更惨败。”陈重,他何德何能?

我问容容:“我不怕,你怕什么?”

容容一下子哭了出来:“青青,你骗我,陈重不可能那么说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在望着你,他爱你,你知道的,他一直都爱你。”

“总是在望着我?从来都没看过你一眼?”

容容说:“没有,我发誓从来都没有。”

我说:“誓言是用来蒙蔽朋友的最好武器,你准备好开始蒙蔽我了吗?那么请继续。”

容容大惊失色:“我没有啊!”

“没有什么,没有骗我,还是没有被陈重看过一眼?”

容容喊:“青青你讲不讲道理啊!大家在一起,看上几眼总是正常的吧?”

“还是看过。几眼?三眼两眼,还是千眼万眼?”

容容说:“我总共见才见他几次,哪来什么千眼万眼,再说他看不看我,我怎么知道。”

我说:“是啊,你才见过他几次!梦里呢?见过他没有?”

容容面色惨白的说道:“青青,我永远都不会再见陈重,你放心。无论你想对我说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我向你发誓,这辈子听见陈重的名字,我都会逃得远远的。”

我问她:“也逃开我吗?”

“逃开……你?”

我说:“是啊,逃开我,永远不用再为了我这么一个朋友,跟自己过不去,把自己折磨得走火入魔疑神疑鬼。”

容容呆住了。

我问她:“一定要因为陈重,就把我们两个人的感情撕裂个粉碎吗?你说希望我永远快乐,可是这样的结果,我怎么可以真正快乐?叶青没有了宁容,多大的快乐也会打上折扣的。”

很久,容容说:“我不明白。”

我问:“还不明白?”

容容说:“不明白。”

我说:“我喜欢陈重,你也喜欢陈重,这不算什么错误吧?一直以来,我们的喜好不都有着惊人的相同吗?容容,你不会觉得,你喜欢的人,我就没资格再喜欢了吧?”

容容说:“当然没有,我……”

我说:“对啊,既然是这样,我喜欢陈重,凭什么你不可以喜欢?”

容容说:“不一样的,这件事情和其他事情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从一开始我就想,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愿意和你分享。”

容容说:“但是爱情不可以分享,青青,你疯了。”

我说:“好好好,容容,爱情不可以分享,可是你不觉得你这样逃避,不仅对你不公平,对我也是一种不公平吗?你是不是一定要我觉得,我在掠夺朋友的爱情?你逃开,是因为你认为这份爱情本来属于你,如果你留在陈重的视线里,他会爱上你对不对?”

容容慌乱地摇着头:“青青,你不讲理。”

“我不讲理?你讲不讲理呢?”我心痛无比:“你真虔诚,希望叶青和陈重白头偕老!你想成全我,你的逃避只不过是一种成全。爱情不可以分享,但是爱情也不是可以靠朋友退让来成全的。我希望的爱情,是真正的两情相悦。”

容容张口结舌:“你……”

“我怎么了?我怎么知道是吗?问你自己啊,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容容说:“我……”

“你怎么了?你哑口无言了对吧?”

容容噘起了小嘴,委屈得不能自已:“青青,我说不过你,但是你冤枉我。我从来没有要成全你什么,因为我知道陈重真正喜欢的人是你,你是世界上最好最美丽的女孩。我凭什么跟着你瞎凑合啊,等着丢人现眼让人家笑话吗?“

“可是我记得,宁容同学从初中到现在,收到的情书好像比我还多吧?昨天是不是又偷偷枪毙了一封啊?”

容容惊讶地:“啊……!”

我笑了起来:“还不承认自己是美女?都花容失色了,仍然那么好看。”

容容大叫起来:“死青青,你偷看过我写的日记,我要杀了你……”

“什么叫偷看?我那是审查,看看你有没有不良动向。”

“看你哭得煞有介事,还真以为你和陈重出什么矛盾了,原来在耍我,赔偿我的感情损失,呜……被你害惨了。”

************

晚上陪容容狂翻了一阵书,我们又像过去那样一起躺在床上,肩膀靠肩膀,都觉得无比开心。笑意不自觉地荡漾,这间卧室又恢复了曾经的温馨。

容容说:“这样读书才找到感觉啊,一个人无聊死了,看什么都记不住。”我说:“加油啊,别忘了,去年我们曾经拿过全校一二名的。”容容叹了口气。

“你真不准备继续读了?”

“也许,还会读下去的。陈重十月份就会退伍了,想看看他怎么打算。”

“啊!真打算这辈子交给他了?”“不知道,明天……谁知道呢。”“我们两个,要做到像以前那样坦诚好吗?这些天,心里憋得好厉害。”

“我也是。”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永远都是不离不弃的朋友。”

“嗯,不离不弃!咦……,怎么听起来像在海誓山盟啊?不会是你又想变态了吧!”

“居然说我变态?好,那就趁陈重不在,抢先把你这个纯清少女做掉,免得最后便宜了那个混蛋。”“你胡说什么啊,坦诚归坦诚,你们两个的事情别牵扯上我,我不会陪你疯的。”“还想逃跑?嘿嘿,告诉你,你休想,你不是说,两个人一起,怎么样都会比一个人好很多吗?”“不是一回事啊,警告你,再乱说我生气了。”“容容……”“嗯?”“唉……!”“怎么了?”“没什么,睡吧。”“容容……”“怎么了青青?”“我……”“你到底想说什么啊?快点,我有点困了。”“唉……还是……算了吧。”

“那我睡了。”“容容……”“想说什么就说,我听着呢。”

“……”“想陈重了吧?”“我心里发慌。”“给他打电话,他不是带着电话吗?”

“……”“怎么不打啊?以前也不是没有半夜吵过他。”

“不是因为想陈重,而是心里发慌。”“他去集训那么久也没见你这样,这次不是说一个礼拜就回来吗?”

“不是这事,算了……你不明白的。”“你不说我怎么明白?还说要彼此坦诚呢,骗人。”

“你到底说不说啊?郁闷死了。”“你没有睡着吗?”“我在等你说话啊,睡着?你睡着了我就睡。”

“我不敢睡,我怕会再做昨天的恶梦。”

“什么恶梦?”被吓得哭泣起来,那梦境,好可怕。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女孩拉了陈重跑,我追,哭着喊着陈重的名字,他回头问我:“她是处女,你是吗?”

灯亮了,刺得眼睛发痛,我遮住眼睛:“把灯关掉。”

灯灭了,四周一片黑暗,我的心在黑暗中不停下堕,无休无止。

我哭着喊:“开灯。”

容容把电话递到我手里:“给陈重打电话,现在。”

容容,她知道我的梦?

想起昨天陈重一句“怕抽烟呛着你”立刻让我不再惊慌的情景。好想听他再说点什么,他总是一句话就轻易地把我带到云端深处飞翔。

手指放在按键上,犹豫着该不该给他打过去。

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正是自己想拨出的那个号码。

电话那端,陈重带点乡音的问候:“喂。”感觉他手指间烟雾飘绕的香烟透过电话一丝一丝传到鼻端,莫名其妙的又哭了起来。问他:“你在抽烟吗?”

他说:“这么远你都能闻到啊?不会呛着你吧?”对他说:“你永远不许戒烟啊。永远都不许。”

他说道:“奇怪,不是说抽烟有害健康吗?今天老妈还怪呢,小小年纪就抽烟。”我说:“那就不在你妈面前抽,反正在我面前,你不许戒烟。”

他笑:“想戒都不一定能戒掉呢,你不用担心这个。”心里安定下来,一个梦而已,陈重,不就在那里吗,一个电话就可以到达。

通完电话又躺在床上。容容说:“原来梦见陈重戒烟就吓成那样子啊。”对她说不是,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

容容翻了翻身子,给我一个脊梁:“郁闷,我睡了。”“容容,你睡着了吗?”“睡着了。”“郁闷着睡着很伤身体的。”“……”“想知道我那个恶梦吗?”“不想。”“哦,那睡吧,我也睡。”“其实做恶梦怕什么,就怕做美梦。”容容把身体翻过来,肩膀又靠着我的肩膀。

“为什么?”

“多么可怕的恶梦,醒来就不可怕了。美梦醒来,才发现活着就是恶梦。”“好有哲理啊,讲出来分享分享。”“郁闷,我要做美梦了,拜拜。”“不说我也知道,你的美梦是什么。肯定梦见跟陈重缠绵,嘿嘿。”“哎!我在睡觉呢。”“我说对了吧?”

“你做你的梦,我做我的梦,各不相干吧?”“交换?”“恶梦换美梦?你还挺会划算的,不换。”“不换就不换,反正我已经知道了。”“我梦见清华的通知书了,美吧?”“换不换?不换我拿你的日记读给陈重听。他肯定得意死,一下子俘虏两个美女耶!”“……”

“谁送这束花给我,我就送还给谁。听见真是好后悔呀,如果知道是这个结果,打死我都不会逃……”“你还有完没完?去读啊,反正早晚死在你手上,早死晚死都一样。”

“心里巴不得我去读吧,情书写好了,怎么送出去,还真是个难题。”“叶青,你重色轻友,靠出卖朋友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你不仁不义,你卑鄙小人。”

“好心帮你,还不承情。那好,我现在就打电话。”“打啊,怎么不打啊?”“打就打,谁怕谁。”我坐起来,打开灯装模作样去拿电话。

“青青,你想我以后把所有的话都憋在心里,永远不讲出来吗?想的话就满世界读,像以前当众念那些蹩脚的情书一样。”容容的眼泪哗啦哗啦落了下来。

我开始慌了:“容容,我和你开玩笑呢,你明知道我逗你玩的。我发誓,我真是在和你开玩笑,你千万别当真啊。”容容说:“誓言是用来蒙蔽朋友的最好武器,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我说道:“我错了,那是我信口开河。其实誓言是见证友谊坚贞的最有力证据。

你没看电视里面,上法庭都要先宣一下誓的。“容容说:“那好,我向你发誓,我没有做你说的那种梦。你相不相信?”我连声说:“相信,相信,绝对相信。”

“一听就言不由衷。”“厉害,我言不由衷你都能听出来。那你告诉我,你的美梦是什么?”容容说:“昨天我梦见你和陈重结婚了,你生了个小孩,我推着婴儿车帮你们照看孩子,远远看着你们两个在客厅里说话,觉得自己很幸福。”我被容容的梦震撼得呆住了。

那是一个美好到极致的梦境吧,陈重,容容,在未来那么远的日子都陪在我身边。

容容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可笑,到你结婚生子了竟然还想跟着你。”眼角湿润起来:“怎么会觉得你可笑呢,那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这辈子我就算没有白活了。”

容容叹了口气:“终究只是一个梦,醒来才知道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小心地说:“我们两个一起努力,或许就不仅仅是个梦了!”容容怀疑地问:“怎么努力?”我说:“我们两个发誓不离不弃,然后就……三个人……”

容容大叫:“你疯了,我说过,我不会陪你疯的。”“这不叫疯,应该叫理想。我以前看见过资料上说,在也门,科威特那些回教国家,是实行一夫多妻制的,我们可以去那里拿新的身份,在那里结婚,然后随便到哪里一起生活。”“我晕了,青青,别说这些话你是认真的,我当从没听见过。”

“我当然是认真的,其实很早我就研究过这方面资料,曾经郑重向爸爸提过这个建议。可惜妈妈和阿姨之间,达不到我们两个这种默契,要不然,我那个爸爸妈妈重拾旧好的愿望早就实现了。”

“严正声明,咱们从来没有过什么默契,要我跟着你当丫环都行,也绝对不会给你那位陈重当小老婆。”“说的真难听,我们之间还分什么大小,真要分的话,你大我小,OK?”

“哈哈哈哈,天方夜谭到此结束。我要睡觉了,求求你,先让我做个清华梦再说。”有些事情,终归只能是天方夜谭。

小时候梦想爸爸妈妈能够破镜重圆,一厢情愿去翻阅那些可以多妻制国家的资料,没想到今天荣荣的一个梦,又让自己起了那天方夜谭的念头。

最挂在心里的,还是陈重昨天说过的那句话,总有一个处女应该属于他吧。

可是除了容容,对别人怎么可能放心得下呢?

(十一)

  很多念头,只要在脑子里升起,就很难再放得下。

我总是重复想起容容的梦,越来越觉得被诱惑。明知道很荒唐,可是每次偷偷想起,心里都有种奇异的兴奋,不能自已。

用了两个白天帮容容拟定复习计划,去书店买了一些认为有用的参看书,容容回来看见大叫厉害啊厉害啊,这下找到学习的方向了,不再像没头的苍蝇抓起书就看,却总是事倍功半。

忽然发现自己还真是有天赋,离开了学校近一年的时间,做起这些事情来就像从来不曾有一天间断过。心里想等陈重回来了,有必要找时间跟他好好谈谈,未来还远,应该尝试计划着去做点什么。

晚上看容容翻着书渐入佳境,走到客厅里和陈重通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电话里陈重态度有些暧昧,说家里人希望他能多呆上几天。

我说有点乐不思蜀了吧,是不是在家乡见到了梦中情人啊?

陈重笑,语气很委婉,对我说用词不当啊,我是现在是在自己家里,乐不思蜀应该由家人说才对吧。说了似乎感到我这边情绪明显低落下来,把话题岔开去另一个方向,说梦中情人有什么好担心的,梦中就是只在梦里出现,一觉醒来连摸样都记不得了,所以情人永远是身边人最好。

“那现在你身边的情人是谁呀?”“我抽支烟你都能隔那么远闻见,如果有个情人在身边你会感觉不到?再说了,这方面我不擅长,不然也不至于第一次都让你拿去了是不?”我“哼”了一声道:“你随便说说我就相信啦?去骗那些初中小女生还差不多。”电话那边半天没有说话,只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我问:“怎么了,是不是被我触到了痛处?”陈重说:“有些东西只能随便说说,谁都不必太当真了。”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生硬:“家里来客人了,改天再聊。”半夜十一点居然来客人,他还真会找理由。

我大声喊:“陈重……”电话已经断了,只剩下忙音嘟嘟嘟响。我立刻拨回去,陈重已经关机。

郁闷着溜回卧室,开个玩笑而已,又不是恶意的,情人之间这种小小的玩笑都不能开吗?挂电话,还关机,未免太小心眼了。再说也不怪我,他先提起什么乐不思蜀的,跟我在一起,那叫乐不思蜀吗?

可是那叫什么?

糟了,我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这个城市并不是陈重真正的家耶!都怪我从认识他就把军营当成了他的家,以至于错误地感觉,他想在自己的家里多呆几天反而是乐不思蜀。

然后……又是那什么该死的第一次。

Shit!第一次,对每个人来说都应该是严肃的,我居然拿了这么一个严肃的话题开玩笑。

徒劳地又拨了几次电话,仍然是关机。陈重,好像是真的生气了。

我开始慌了,曾经以为我和陈重之间的距离,一个电话就可以到达,却忘记了通讯的最基本因素是同时要有两部电话开着。他把电话一关,即使停止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再也无法到达他。

继而引发心中更大面积的恐慌。

原来我和陈重之间,那样脆弱的维系着,经不起风轻轻一吹。

容容轻声说道:“用不着神不守舍的,关机而已,早晚会开的。陈重探亲回家,又不是退伍回家,你还怕他永远不回来?”奇怪,她不是聚精会神地在看书吗?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容容说:“也怪你,那种事情很敏感的,什么不好说,硬要说人家骗你!”我望着她:“你说哪种事情?”容容说“什么第一次之类的啦,还能是哪种?给了你还不承情,换谁都会生气。”MyGod!走那么远通电话都能被她听见,这种人才不去当间谍可惜了。

也难怪成绩一直考不好,注意力根本没集中在学习上。

看着我惊奇的样子,容容脸红了一下:“随便听听就猜到你们说什么啦。”

我虚心地向她请教:“那你说说看,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哪种更宝贵?我准备用自己的最后一次换陈重的第一次,能等价交换吗?”

容容说道:“不一样的,最后一次只是个承诺,需要用所有未来的日子去证明。但是第一次却是已经被证明了的。所以,最后一次,说起来无论多么令人心动,总比不上已经摆在眼前事实更令人信服吧。”容容的话让我一阵沮丧。这么久,一直令我惴惴不安的,正是这个原因。我爱陈重,一心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他,可是,怎么证明?无论怎样坚决的承诺,永远也比不上既成的事实那样理直气壮。

容容说道:“其实……你不必这样担心来担心去,我总相信,你是最优秀的了,陈重不会再遇到比你更值得他去爱的女孩。”真的最优秀吗?我想起恶梦里那个不知名不知道模样的女孩,陈重早晚会被那样一个女孩带走,因为她那里有我此生无法拿出来吸引陈重的东西。

就像容容说的,人家用一分钟就可以证明的爱,我要坚持到人生终结的最后一秒才能够兑现。

容容说:“人生总会有缺憾的,缺憾才可以把美表现到极致,青青,如果不是你心里留有遗憾,你还会像今天这样全心全意去爱陈重吗?你会如此包容如此退让吗?以你的性格和脾气,会任由陈重这样肆无忌惮地欺负你?”

我喃喃地说:“欺负……我?”

容容说:“没有欺负吗?一言不合就挂电话,换了我都会生气,可是你呢,第一反应是打回去道歉。人家都关机了,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你,你仍然不生他的气。多难得啊,如果我是陈重,会感谢上天给他一个略有瑕疵的叶青。因为如果叶青是完美的,任何男人都要自惭形秽。”我呆住了。陈重永远不是容容,所以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停止担心。

我问容容:“知道为什么陈重会关机吗?”容容叹气:“根本就是你太纵容他,惯坏了。”

我说:“也许吧。但是最重要的原因,是他随时可以丢下我,在你眼里最好的叶青,不足以是陈重心目中的全部。”

容容说:“哪有那么严重,青青,你的心态有问题哦。”

我轻轻地说:“也许吧。容容,还记不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恶梦?”仔细对容容讲了梦中的情景,讲了做梦之前陈重带着忧伤的表情说过的那句话。

然后我问容容:“你听清楚了吗?陈重说,总有一个应该属于他吧。他不是在对我说,他是在自言自语,所以我无言以对。我能够说不应该吗?我有什么资格说不应该?”容容喃喃地说:“青青,不。哦,不……”“不什么?你在说什么,有什么可以不?你说清楚。”

容容说:“陈重,他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他……混蛋!”我苦苦一笑。“即使混蛋,他也有在我面前混蛋的资格。我失去清白之后才认识他,本来就是我的错。”

容容说:“你没有错,青青,你不是故意的。”“谁又是故意的?陈重吗?他只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本来就是我欠他。”容容说:“你傻了,为什么要自己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我没有把握留住陈重永远在我身边,可是,我又真的希望可以永远。”我说:“帮我好吗容容?我们两个加在一起是最完美的组合。我们一起留他,一定会让陈重死心塌地。”

容容说:“你又在天方夜谭,拜拜!我去看书,你自己编故事吧,写本书出来肯定好卖。”我拦住容容不让她逃开:“你那个梦,也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一个结局啊。为什么你只敢做梦,却不敢真正去面对?青青倾国,容容倾城,我们都已倾国倾城了,嘴硬还有什么用。真要眼睁睁看着陈重从我们两个人身边绝尘而去吗?”

容容说道:“不错,我喜欢过陈重,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青春期骚动而已,没必要总抓住不放。以前我还喜欢过某某某、某某和某某,现在不照样忘记得干干净净。你和陈重的事情不要牵扯进我,我绝对不会奉陪。”我说:“耳朵都赶上雷达了,还要嘴硬。”

容容说:“拜托,我那是关心你而已,不关陈重的事。”我放开容容:“那好,我只有一个办法永远留住陈重了。”容容问:“什么办法?”

我说:“在陈重彻底离开之前,告诉他我爱他,然后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是最好的证明,也是唯一可以让他确信的证明。”容容目瞪口呆:“不会吧青青?”

我说:“会啊,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他只用嘴说说,不过是张无法兑现的支票罢了。”容容几乎哭出来:“青青,因为一个陈重不值得你那样做。如果你这样爱他都不能让他留下,那他就根本是有眼无珠,一个有眼无珠的人,你还爱他干什么啊?”

我淡淡一笑:“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做自己想做的事,才是真正的快乐。”容容的泪叭嗒叭嗒落在我面前。

我的心不起波澜:“因为刻骨铭心,所以不能自拔;因为不能自拔,所以无怨无悔。”容容忧伤地望着我:“青青,如果我同意跟你一起……,但有一天陈重仍然离开了,你还会不会傻得想去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的同意?”容容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如果这样都留不住他,根本是老天不肯成全,死都没用,我只好认命了。”容容沉默了很久,喃喃地说:“有些太便宜他了吧。”我说道:“什么叫便宜他,是太便宜我了啊容容。我爱陈重也爱你,你们两个,我这一辈子都不舍得离开。”夜里,躺在床上很久仍然不能入睡。

容容问:“青青,你是为了拉我下水才威胁我说会想死的吧?”

我说:“随便你怎么想。”

容容说:“三个人……不荒唐吗?”

我问:“你不是反悔了吧?”

容容沉默了良久说道:“两个人一起……就算下地狱……也比较不那么孤单吧。”

黑暗中,我听见容容的心跳,噗嗵噗嗵在响,到天亮都没有恢复平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