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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汗 第九卷 31-45章 作者:西风紧

2018-12-11 09:41:07

第三十一章 红衫   消停下来时正好三更报时,薛崇训便随口说道:“未闻二更的声音,这就三更了。”然后没听见姚婉说话,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她软软地躺在身边,肩膀还在微微地颤动,头发也湿了贴在额头上一片凌乱。虽还是初夏,两个人纠缠了很久却是比较热,薛崇训见她黏在额上的发丝,也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汗。   这时只见姚婉轻轻拉了被子遮住自己,薛崇训便不禁调侃道:“刚才早被我看光,还叫得那么大声,天气挺热还盖着作甚?”   “你就别说了……”姚婉用蚊子扇翅膀的声音说道,脸上又是一阵羞,拉了被子连脸也遮住了。   薛崇训见状挪了挪身体,把右臂从她的颈窝下伸过去搂住她的削肩,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膀子上;左手又情不自禁地伸过去摸她的胸和腹部。入手处仍然有点湿润,那是刚才出的汗还没干透,这样摸起来却感觉更加细滑。他便说道:“要不叫人打水来咱们洗个澡。”   抚摸可能让姚婉比较受用,她也把手轻轻放在了薛崇训的腰上,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出她的迎合,她正是那种很含蓄又能恰如其分的人。她说道:“先歇一会儿我去打水。”   薛崇训不以为然道:“叫人来就行了。”姚婉道:“算了吧,我又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也是侍候人的,现在就因为‘勾引皇上’就要人家来服侍,指不定有人在背地里说什么难听的话,这地方比晋王府的人还多,可不想惹些闲气……郎君先歇会儿,我现在动也动不了。”   “怎么,软得没力气了?”薛崇训笑道。姚婉柔声道:“疼。”   见她这么一副模样,薛崇训心里也想过给封个什么嫔妻御妻之类的身份,男人总是有这么一个心理,这也是枕边风比较有影响力的原因吧。但他想了一会儿暂时并不想提那事,因为他身边有三个从旧府带来的近侍,也侍过寝,要恩封应该一视同仁如果单单对姚婉那样肯定会被人们视为不公正。而且现在他的权力太大,一句话可能造成连锁反应,姚婉如果上升为宠妃之列那姚家被流放的那些男丁是不是应该被赦免甚至在晋朝获得官职?薛崇训对那些人还是不能信任,特别现在他觉得政权尚未完全平稳的时期。   他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窗外一片明亮,天已大亮,回头一看姚婉不在身边,她已经起床。   没一会就见她打水进来了,薛崇训便开始沐浴更衣洗漱等事。他注意到姚婉换了一件红色的衣服,话也比平常少了,脸上还有些红也不像平常一般看他,她的目光总是在闪躲,她的模样就像新婚洞房之后的早晨。只是窗户上没有贴喜庆的红纸,周围一切都照旧,而她只是换了一件红上衫来纪念这个日子?唯有昨夜的红烛残骸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吃过早饭,宫女们又拿着黄袍来服侍他穿戴。薛崇训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几种感受交集,大概有点觉得亏待了人,身上也有些慵懒。他便说道:“今天不想去了。”   “怎么?”姚婉微微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他,这倒是今天早晨她第一次正视薛崇训的眼睛。   薛崇训道:“去太液池周围走走,你陪我去。”   姚婉低下头一会儿,笑道:“真是的,本来早晨侍候你完了,就该我休息。今天是董娘当值,你让她陪你去。”   薛崇训说道:“我说让你和我去,金口玉言你不是不知道。现在你先去传口谕,让紫宸殿外面的大臣各回衙门,今日取消奏事。各地奏章依然让政事堂拟出法子,内阁酌情批复……我不穿这身,换一件棉布的衣服来。”   姚婉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却装作一本正经地行礼道:“奴家遵旨。”   大臣们每天要比皇帝还早起,然后进宫等待召见议事,因为没有让皇帝等的道路。紫宸殿外头的广场上有两颗老松树,一般能进内朝的面圣的人都习惯性地三五几人聚在两棵树下闲谈等候,于是这两颗原本极为普通的树,在官场上却非常出名了。要是有从长安下放到地方上办事的人,在宴席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起“某日老夫与某某在内朝门口的树下”,那可不是在谦虚,故作轻松的表情下是极度的炫耀,意思是老子是进出内朝的人,不是一般滴牛。   今天大伙却没等到来叫他们进殿的人,过来的宦官却通知他们取消朝见。众人倒也没什么异常的反应,听罢就准备散伙各回各衙门,因为薛崇训还是比较勤政的,偶尔一天不来也没什么。不过杜暹却一脸的失望,又见来传旨的宦官是杨思勖,他认识的人,便叫住杨思勖道:“我正写了一份折子,本来想今天上午当面奏事的,可见不着陛下,杨公公帮忙凑空给递上去。”   “成,小事一桩。一会儿杂家回禀的时候正好递给皇上。”杨思勖爽快地接过去,他们俩人的关系还不错,可能是因为都是带过兵的人,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杜暹也没看不起杨思勖是个宦官,常常还收集杨思勖在西南的一些战例信息分析得失。杨思勖打南诏时用火药炸开了蛮兵的山寨进兵神速,杜暹总结之后吸取经验,还将这个法子用到了攻打黑沙城的战役中。   这时很快就有人觉得好奇起来,问道:“杜学士有什么急事儿?”   杜暹沉吟片刻,觉得也不便隐瞒同僚,便实话道:“有鉴于契丹反叛迹象频频扰边,我细思之下进策为陛下分忧。以为官军主动出击夺取营州是为上策,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或许这两天陛下就会在朝议时拿出来让诸位参详。诸公皆为国事,此策是否正确自有定论。”   兵部尚书程千里不动声色地说道:“陛下要是赞同,多半杜学士又该挂帅出京。”   旁边有人也点头附和:“方略是杜学士提的,您本身也是将才,于情于理也该如此。” 第三十二章 人为   政事堂大厅比内朝的许多大殿宫室的尺寸也小不了多少,但一进来并没有宫殿中那种宽敞阔气,可能是因为摆的东西太多了,最多的是桌案椅凳,还有许多书架,人来人往的场面使得空间有点拥挤纷乱。只见有的人在奋笔疾书,有的还在打算盘“噼啪”作响,这地方看起来竟比六部大堂还忙。这也是政事堂宰相兼领六部长官,权力进一步集中的结果。   现今的统治体系最初的原型其实是三省六部制,但唐朝百年又到现在经过了发展,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最初的三省分工很明确,中书门下具有决策职能,尚书是执行部门。但现在的政事堂宰相们是参与决策的,同时也兼领六部,比如程千里就领兵部尚书、萧至忠领刑部尚书等等,决策与执行机构融为一体,在增加行政效率的同时也促进了中央集权。但现在内阁的新建也加入了决策行列,又是对决策权的分化。   六个宰相陆续进了政事堂衙门,张说走在前面。今天因为取消了朝议,省下时间,大伙的行程安排就显得宽松了。正好一路上的话题还意犹未尽,几个人便一块儿跟着去了张说的书房,接着谈话。   中国人自古就喜欢拉帮结派搞关系,政事堂几个人之间的关系和内阁那帮人又有明显区别,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在一处大屋子里共事关系更加熟络。虽然内阁学士也是同朝为官,几乎每天都见面;但是终究不是在一个屋檐下办事,这么点区别就造成了站位的微妙差异。   张说有时候就会说“朝堂都是一体,不过饭是分锅吃而已”,就是午膳的时候是国家负责的工作餐,但因朝里官员太多,各个衙门的伙食来源不是一个厨房。张说不只一次说这句话,有时候是强调“一体”的团结,有时候却是强调后半句。   大家又提起杜暹上折子那事儿,窦怀贞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道:“前些日子今上接连两天在温室殿单独召见杜暹,说了什么?可能取营州的方略今上早就被杜暹说服了,这回上折子不过做做样子。到时候朝议此事,咱们也别提什么异议了,今上的心里已经有了谱,省得惹他不高兴。”   窦怀贞一向以老帅哥自居,平常很注意自己的仪表,说几句话时的姿势也拿捏得很稳。不过他也不全是因为自恋,外表确是比其他几个人要好一些,肤色就比较白,两颊如削很是周正,胡须细看之下是修剪过的……正好李守一站在旁边衬托,本来李守一也不算丑,可在窦怀贞面前顿时显得须发如稻草一般乱蓬蓬,更过分的是鼻毛居然也露了出来,着实有些邋遢。   但李守一并未意识到外在的东西,这时竟然反过来用鄙视的目光看着窦怀贞:“我们居在这个位置上,不是为了逢迎上头!”   窦怀贞见他唾沫星子乱飞,鼻毛又恶心,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袖子,往旁边躲了几步。   张说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程千里:“程相精通兵法,以你之间调兵取营州是否妥当?”   其实程千里也很有气质的一个人,年龄只中年,面部清矍身材修长,只不过皮肤没窦怀贞那么白,表情却是更有正气有古君子一般的风度。他听张说问起,沉吟了一会儿才慎重地答道:“前阵子兵部批了一份公文,明光军的四门炮调往河东去了,可能到时候还会从关中精锐前去,有此实力幽州地方不敢妄动,内外一体攻打营州,若真能打下来的话……确是一步事半功倍的妙着,抓住了东北形势的关键之处。只不过……”   “程相有话但说无法,这里就咱们几个人。”张说随口鼓励了一句。   程千里这才正色道:“营州现在在契丹人手里,但奚素来与契丹联兵,我军主动出击定然会遭遇至少两股人马,实非容易。估计得集中河东、幽州、安东三镇兵力才够得上。如此一来,经略东北的人选兵权极大,三镇主力健兵加上东调的关中精锐,正规军就达两三万,并节制三镇地方团练乡兵、镇兵,手握重兵不下十万。能被委以如此重任的人选,必定应该是忠于皇上得到信任的一品大臣。因此我不反对进攻营州的策略,却不好想到合适的人选。”   张说道:“忠心和重臣,还要素知兵法,满足三个条件的人非程相莫属。”   “恐怕不只罢……”程千里看了左右的人几眼。果然李守一又直言直语地开口了:“法子是杜暹提的,按照以往的常例,谁上书进言,谁来负责,杜暹更可能被委事以东北。”   张说道:“但是以杜暹的资历要出任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还是浅了点,他一个武官,刚进内阁参与机要,却是五品学士。咱们政事堂要举荐他就是对朝政不负责任!”   窦怀贞没好气地说道:“资历浅怕什么,到幽州走一趟回来说不定给封一二品了,把内阁那几个人都提到一二品,这才能与咱们这帮老家伙平起平坐至于略高一筹嘛。”   张说皱眉沉思了片刻,说道:“到时候朝议提起这事儿,咱们除了程相的五个人都一起举荐程相,内阁只有四个人,杜暹总会顾点面子不会毛遂自荐,这样就只有三个人。咱们把道理在御前说明白了,何去何从让今上决定。”   “老夫何德何能……万一没站稳营州,岂不辜负了同僚们的一片心意,到时候老夫如何面对你们?”程千里忙婉言推拒。   张说道:“你就别说那么没用的谦虚话,以前你在西域陇右和吐蕃打了多少次硬仗,契丹、奚还能强过昔日的吐蕃不成?咱们相信你。”   程千里正色道:“老夫不是自谦,营州确是艰难,自武周朝起长安几度派遣大臣收复营州,皆是满怀建功立业之心而去、铩羽而归。天时地利有利于北,非封疆大吏们不尽人事。”   “你没有十足的把握?”张说问道,见程千里摇头,他又说道,“程相的资历能力都足够,事在人为,就算没有万全之策,你去总是能胜算大一些。”   张说等三人说得热烈,显然是基于对营州用兵的前提下讨论人选。其实还有一个选项:不对外用兵。只是他们觉得薛崇训有那个想法不愿意忤逆而已。   户部尚书刘安一直没说话,他本来并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会儿不说话可能是不怎么赞同对外用兵,毕竟他管着户部打仗要钱的。不过刘安是薛崇训的嫡系,既然大家都猜到薛崇训的心思,他自然也不愿意站出来说什么,只在那里想法子怎么开源节流挪出一些军费来。   就在这时,李守一终于想到了这一点,便说道:“中书令和程相都懂兵,既然知道营州不一定能打下来,为何不劝谏今上?数年以来,朝堂哪一年没对外用兵?天下财赋半数以上用在战争和养兵上面,中央不视生产经营休养生息,天下疲于征伐,北方州县,多少百姓因此失去儿子、丈夫?咱们居庙堂之高、掌国柄,制定国策不体恤下民,诸公不觉愧疚?!”   众人面面相觑,实在拿李守一没办法,这厮真是装直卖忠,连政事堂的自己人也要骂。好几个人都有挤兑他下去的心思,可他既不贪财又不好色家里穷得叮当响,从来都用大义来说话,不好抓住把柄;同时他好像也看得开,还想辞官,留下来那是皇帝亲自挽留的。这么一个人,真的叫人们无处下口。但大臣们心里其实并不是那么敬重他,因为老是觉得这老小子站着说话不腰疼,很少能提出合理可行的东西出来,在薛崇训一党注重实用的氛围下李守一这样的人自然没那么容易被人崇拜。   正当议事的人都被李守一占领了道德制高点时,程千里站出来争锋相对道:“中书令张相曾刻印了一本书册以教百官,李相公不曾读过?”   一句话让张说听得十分受用,心里不自觉又和程千里亲近了一点,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洋洋自得之类的表情,而是不以为然。其实众人都知道,虽然张说没当上朝廷重臣之前打过仗带过兵,带一向是以文人自居,很顾惜士林名声的,时不时就要做一些文章刻印,上到安邦定国的思想下到《绿衣使者》这样的逸闻趣事,他都要写。程千里提起他写的书,又有让大家都拜读的意思,自然让张说受用了。   程千里继续说道:“以前西面河陇州郡动辄满城被屠;北方关内道、河东道、河北道常年被劫掠,动辄数万人口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们不对外征伐,坐视百姓之父母妻儿被凌辱欤?用兵自然消耗国力死伤丁壮,可男儿不死,又让谁死?”   张说听罢忍不住赞道:“程相真大丈夫也!”   几个人议着议着就这么吵了一架,最后不欢而散,张说的书房中这才消停下来。 第三十三章 踏摇   杜暹的奏章在薛崇训回蓬莱殿后又被他拿出来细读了一遍,其中的内容对于薛崇训来说一点都不新鲜,盯准营州的策略早在他召见杜暹时就讨论过了。让他联想较多的原因是这份折子是通过宦官直接送到他手上的,当时他都没打算处理公事了正和姚婉在湖边游玩。他登基以来并非长期不理朝政的主,至少朝里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几乎天天都能见面,杜暹倒是着急,连一天都等不得,非得今天要把奏章送到自己手上。   他急什么?薛崇训由此联想了一会儿,然后把折子随手丢到桌案上。他不得不承认干皇帝这份工作心理压力非常大,特别是像他这样得国不正的人。   杜暹值得信任么?薛崇训不用太多考虑就能得出答案是肯定的,他一直以来都觉得和这个人有种微妙的默契,如果不是君臣关系或许能成为一个至交知己。但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对杜暹有种提防心理,完全是情不自禁地防范着所有人……难怪天子自称孤家寡人。   不过暗地里提防是一回事,薛崇训绝对不会对重臣轻举妄动,因为这个国家总得有人来管事儿。就算你手里有至尊权力可以看谁不顺眼就弄下去,但新提拔上来的人会比以前的更好么?   他一个人静坐了很久,恍惚之间感觉到好像有一只蝴蝶,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原来是近侍董氏在旁边做着琐事,她的脸上有个胎记,形似蝴蝶,本来脸上长胎记很影响美观,可是她那个胎记却恰到好处并不让人觉得丑陋,反倒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就好象文身一样。   今天从傍晚起,当值就该是董氏,她负责薛崇训起居的一切事务。虽然薛崇训记挂着刚刚失身于他的姚婉,但也没有专门重新安排当值秩序,一切依旧照旧。   董氏生得不算很漂亮,脸上除了那个胎记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不过胜在皮肤白身材丰满,特别是胸前的奶子很大,走起路也巍颤颤的。她和另外两个近侍长期在薛崇训身边服侍起居,薛崇训很信任她们。   不过董氏比姚婉又差了不只一筹,倒也不是相貌,她们俩人一个丰腴一个苗条类型不同也不好比较,但在气质上却差异巨大。所谓气质不过就是平常习惯的动作说话和眼神,董氏做事也麻利,身上却仍旧带着市井百姓家的粗味儿,朴质却有点不重细节,薛崇训不经意间看见她低头找东西时的站姿,双腿叉着的,这样的动作在宫廷贵妇身上是绝对不可能看到的。   就在这时,有女官在外面叫门,里面的宫女出去询问,那女官道:“太平公主得知永和县主(武氏)仰慕李龟年的才华,就把李龟年请到承香殿来唱戏,皇后、金城公主、河中公主都已去了,金城公主差奴婢来问陛下是否要随后前去。”   宫女听罢便走过来复述刚才的事儿,她刚刚开口,薛崇训便打断:“刚才我已经听见了,你不用再说第二遍。叫人备车,我这就过去。”   既然太平公主有兴致,把一家子都请过去听戏,薛崇训觉得也应该参加。他对这些娱乐活动却并不是很有兴趣,不过是给太平公主的面子。   李龟年的名气很大,走的是高端路线,一般进出表演的地方不是皇室贵族家就是官场士林豪门,其身份在现代可能就算是一个明星,在现在也就是个伶人。薛崇训也结交过这个人,当然让他最深刻的印象是来源于杜甫的一首诗《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不是什么明星都能留名千年的。   薛崇训拿起桌案上的奏章就出门,见着三娘便递给她保管,明日送到内朝去放着,寝宫并不存奏章等公文。一众宫女跟着他刚走到寝宫外的长廊上,正遇着姚婉。姚婉今天并不当值,也不知道她怎么会从这儿经过,她见着薛崇训过来便按规矩垂手让在道旁屈膝行礼。薛崇训转头看着她经过,并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姚婉忽然低着头说道:“陛下就穿着这身衣服去见人么?”   薛崇训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穿着一身胡麻(亚麻)布的袍子,这玩意自然是很不正规的着装料子,不过很透气在夏天穿着舒服凉快。刚才在屋子里时当值的董氏竟然没有提醒他的着装,可能她也没想到那么多,反倒是正值休息的姚婉心思细一些。   现在回去换又闲麻烦,薛崇训便道:“不管了,晚饭都吃过了,连宴席都算不上,不就是听听戏么?”   果然等到得承香殿拜见太平公主时,太平公主就说:“你倒好穿得还没伶人工整。”薛崇训道:“急着过来见母亲,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太平公主不禁露出笑容:“好在顾上穿鞋了,没光着脚过来。”   “母亲用典故教训,儿汗颜之至。”薛崇训趁机便糊弄了过去。只见太平公主穿着鲜艳的红礼服,珠玉满头,脸上的妆更是一丝不苟,脸色看起来白里透红气色非常好,光从肤色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同样是当权者,薛崇训就显然没她那么注重打扮仪表。   殿中上下几乎都是些妇人,规格自是比不上现代的晚会那么正式,顶多算是饭后的消遣活动,参加的也只宫里的人,大多就是宫廷贵妇,公主嫔妃之类的。看客就薛崇训一个男人,表演戏曲的倒是有些男的,李龟年本身就是个男的,还有那些乐工也有男乐工。   永和县主在宫里住一段时间就会回河中老家,今晚也是太平公主为她准备的戏。永和县主慕名李龟年的表演,第一场便不照习惯让李龟年亲自出场,挑选他排演过的戏。   宦官上来向太平公主和皇帝薛崇训报名字,说是《踏摇娘》。太平公主道:“教坊中的踏摇娘是妇人唱主角,这场不是李龟年上来表演?”   宦官忙道:“回禀殿下,是李龟年唱。”太平公主笑道:“这倒是有点意思了。”宦官道:“只要殿下高兴,大伙儿都高兴了。”太平公主看向坐在下边的武氏道:“一会永和公主说好,我便重赏他们。”   过得一会儿乐工便奏乐烘托了一下气氛,就见一个“妇人”打扮的戏子缓缓走上了御座前面的木台子,戏便开始了。那“妇人”穿了女人的戏装,化了妆,其实就是李龟年,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一个年近中年的大叔。   自古以来唱戏的伶人就有用男子扮女角色的传统,李龟年扮成了一个妇人并不奇怪。他现在的角色是一个老百姓家的妻子,刚上台子来还没出声,走路的姿势和一系列的动作非常神似一个妇人,座位上的观众们顿时就笑起来。这时李龟年便在如泣如诉的琵琶声中开口一唱,一腔女人的声音再次让气氛攀升,有的人抚掌叫好。   永和公主瞪大了眼睛,激动地问:“他就是李龟年么?”一旁的宦官忙答:“回公主,正是李龟年,如假包换呢。”永和公主笑道:“要不是事先知道,我还以为真是个妇人呢。”   就连平时不怎么听戏的薛崇训也来了兴致,津津有味地观赏起来。   边上的乐工和唱道:“踏摇,和来!踏摇娘苦,和来!”曲子变得戚戚然,在人们的笑谈中,李龟年便一边唱一边舞还一边诉苦,自称是隋末河内人叫踏摇娘,老公貌恶而嗜酒,尝自号郎中,喝醉了就打“她”。“她”自称美色善歌,便借歌舞抒怨苦之辞。   接着又有化妆得十分丑陋的“夫”角色入场,表演起凶狠丑陋来,其间又有配角上场,表演当铺里的典库,来索取典欠。演员们的表演惟妙惟肖就像真的一样,观众们渐渐入戏,自然对踏摇娘报以极大的同情心。戏虽然是假的,但生活无趣的贵妇们此时的感情却是真的。   在配角的衬托下,李龟年将“貌美如花能歌善舞又命运凄苦”的妻子角色演绎得十分成功。薛崇训看着看着,只觉得台子上那踏摇娘楚楚可怜,竟然产生了怜香惜玉的情绪来。若是那踏摇娘是个女演员,薛崇训说不定真会喜欢上,因为那投足之间一言一行真的非常有女人味儿……偏偏那身装扮下是个恶心的中年男人。   薛崇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大抵是惊讶,一个男人竟然能在一言一行中勾得人心痒痒。而且那楚楚可怜的感觉一点都不像是在做戏,就跟真的一样。那么一个本来就有色相的女子能有这分火候,不是能叫人十分宠爱?薛崇训忽然心下感叹,真是人生如戏。   等《踏摇娘》表演完了,众人纷纷都说好,太平公主问永和县主得到满意的答案,就叫宦官当场赏一些宫廷里的值钱玩物。李龟年上前谢恩,那是字正腔圆的男子强调,仪态更是彬彬有礼,比庙堂上诸公的举止也不遑多让。 第三十四章 异香   华灯静静地发出柔和的亮光,戏台上的戏已经唱完了。薛崇训从承香殿出来刚要坐车回去,就听得旁边一个尖尖的声音小声道:“禀皇上,今天酉时程夫人在温室殿见了兵部尚书程相公。”   薛崇训回头循着声音看向说话的人,是个宦官,虽然他埋着头,但薛崇训已看出来是一个陌生的宦官,因为平常在身边走动的那几个大宦官薛崇训都比较熟悉,别说看到正面,见着背影也认得出来。   “谁让你来说的?”薛崇训没怎么思索就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   宦官道:“没人叫奴婢,奴婢下午正巧在那边当差,看见了。”   薛崇训心道如果没人指使他一个宦官跑到我面前来说这事儿作甚,有什么好处?但他略一思索,并不打算将这事儿打破沙锅问到底,随即便轻松地说道:“淑妃(程婷)的父亲不在了,程千里形同她的父亲,见见亲人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是,都怪奴婢多嘴,奴婢罪该万死。”宦官急忙跪倒在地。薛崇训挥了挥袖子,上车就走。   大路两旁有路灯,但里面的烛火在夜色中仍旧显得微弱。本来薛崇训是比较喜欢夜色中的凉风的,但这时他却隐隐感觉夜的天空隐隐有一种无形压力。   御辇周围有一群宦官宫女护驾,其中管事儿的是宦官张肖,本来是鱼立本手下的人,不过很早以前就投奔薛崇训了的。张肖瞅准机会问:“陛下的御辇要去哪里?”   时间已经比较晚了,现在回去当然就该是睡觉的时候,薛崇训也明白这句话是问要临幸哪个妃子。他本来想去程婷哪里清静一下,因为程婷给他的感觉性情比较淡泊。但或许是刚才那个陌生宦官的话影响了他的情绪,这时他想了想便临时改了主意:“去德妃宇文夫人那边。”   “是,去德妃殿。”张肖提高了声量应了一声。另一个宦官会意正想离开队伍过去报信,被薛崇训喝住才作罢。   薛崇训登基之后,把有名分的妻妾都封了嫔妃,其中正室李妍儿封皇后,其他人是正一品夫人:淑妃程婷、德妃宇文姬、贤妃杜心梅。仍在伏俟城的慕容嫣和突厥公主阿史那卓因为不是汉人,封的正二品九嫔之列。   宇文姬等人住的地方也在太液池南边挨着蓬莱殿,方便侍寝的缘故,但薛崇训也有好一阵没去了。刚走到院门口,忽然听得守门的宦官喊了一句:“皇上驾到!”薛崇训顿时感觉异样,心道:原来宫里的人真会这么喊。   走进院子,就闻到一股子异香,只见满院子都种着花花草草,薛崇训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种的一些药材。宇文姬父女俩在这点上倒也有几分相似,一个爱种菜一个爱种药。过得一会儿,就见宇文姬和几个宫女一块儿迎接来了,她穿着一身深灰的翻领长袍,着装上实在没有宫廷贵妇们那般艳丽,竟然仍是一副男装。   宇文姬行了一礼道:“不知陛下会来,仓促未及整理衣冠请陛下降罪。”   薛崇训笑道:“算了吧,今晚承香殿那边有唱戏的,你怎地没去?”他一面说一面打量着她。宇文家虽然自称炎黄子孙,但这个姓氏可能有鲜卑人的血统:宇文姬的肤色和旁边的宫女一对比,就显得很白,没有常人女子那种浅黄的光泽;个子也高,可能比身材高挑的姚婉还高出一些,而且她喜欢穿腰身紧窄的男式翻领长袍,这种长袍本身就是中原吸收胡人服饰的一种款式,穿在宇文姬身上显得身段修长苗条。她的脸蛋上也是有股子媚气,与汉人崇尚的贤、淑等气质不太一样,嘴唇还厚但色泽嫣红十分性感。   “我正赶着让下面的人抓药,明天要送到太极宫去,看戏什么的也没多大的意思,就没去。”宇文姬道,“陛下,您还是对离宫的那些老宫女们好些吧,那边郎中奇缺,生了病的人连药都没有只有等死,竟比市井间的老妇还要悲惨!”   薛崇训听罢忽然想起以前的事儿来了,宇文姬常常跑去城隍庙去给那些乞丐把脉……由于宇文孝做事太狠辣,薛崇训感觉宇文姬的这种善心泛滥很是奇怪,直觉上很矛盾。显然她现在搬到宫里来了,又找到了同情心泛滥的宣泄口,就是那些被抛弃遗忘的老宫女和前朝的嫔妃女官。   “行行……我不是对她们差,朕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明天一定交待内侍省的人去管一下太极宫那边的人。”薛崇训随口道,脸上故作一本正经很重视的样子。在这个世上,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总有一些命不好的人受苦受难,他觉得自己又不是观音,难道见有人苦难就要吃不香睡不好?   他又用不经意的口气问道:“对了,你以前不是常回娘家居住,最近有回去见你父亲么?”宇文姬道:“回去父亲要骂我,再说最近挺忙的,有好一阵子没见他了。”   薛崇训道:“抽空还是多嘘寒问暖一番。”宇文姬差异道:“今天怎么想起了,父亲不是常常与你见面么?”薛崇训趁机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明天我便召见他,代你问候几句。”   因为东北用兵的那事,薛崇训这些天一直在琢磨,其实琢磨得最多的还是身边那些人。他有时候在想:这些手握重权的大臣是什么样的人,在下面究竟在干什么什么,只能通过见面的时候和奏章来判断,可是李龟年一个男子也能演成惟妙惟肖的妇人,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东西并不可靠。   但他也反思自己是不是多疑了,唐朝百年没有特务机构,仍旧维持的运行不是?   晋王府以前设立的那个刺探京城内外情报的“内厂”,是不是应该扩大势力,做成一个特务机构?明朝厂卫制度在史上很受诟病,就是一个反动、黑暗、残暴的代名词。但史书和评论都是士林的人写的,它究竟有没有好处,薛崇训不能只回想它的名声,还得自己判断。   内厂牢狱的影响并不大,以前不过是薛崇训无视法律在长安横行霸道的工具,他登基之后也没有过多重视。现在宇文孝的办公地点在紫宸殿建筑群的东边设了个不起眼的书房,也没什么官吏;唯一保存下来的东西就是晋王府亲王国的那个监狱,还有里面的一些官署书吏并入了内厂,主要干的事是监视入苑坊住的那些李家王爷。   李家丢了江山,被人监视控制是情理中的事,没什么人说好歹;但如果内厂插手监视大臣,会产生什么后果?   “郎君在想什么呢?”宇文姬提醒了他一句。薛崇训顿时露出一个坏笑,上前两步靠近了些低声道:“我在想,一会儿该用什么法子让你欲罢不能……”   宇文姬的脸唰一下就红了,瞪了他一眼:“宫里可是有很多规矩的,我可得正经一点。”   “宇文夫人不是一直都很端庄贤淑的么?”薛崇训笑道。宇文姬听罢觉得是在嘲笑她,有点生气了:“想起了呢你就来一趟,平时连人影都看不到,我和守寡有什么区别!你干脆别来招惹我了!”   刚见面那会儿她的礼节倒是挺周到恭敬,没说两句话脾气就上来了,也就只有薛崇训的“旧人”们敢这样任性,不过他也不计较依旧面带笑意,好言与她说话。   薛崇训大晚上的到这里来,自然是要在这里睡觉过夜,两人便一边说话一边从廊庑向寝宫走去。进了卧房,薛崇训见桌子上放着几个木盒,上面还贴着字,便好奇地走过去瞧,只见其中一个盒子上写着:太平公主。他便问道:“我母亲身体不适,要用药?”   宇文姬笑道:“这不是治病的药,是养颜的。”薛崇训道:“原来如此,难怪你的皮肤那么好,也在用这种养颜的东西?”   “我可不敢用。”宇文姬脸上露出神秘的样子,小声道,“此药固元气而养宫,但是服用后会有副作用。哎呀,这么简单的医理你也想得到嘛……你又常常不来,我要是服用此物可不难受?”   她说罢脸蛋上浮现出了一丝红晕:“你先等等,我去沐浴便来……服侍你。”   薛崇训恍然大悟,已明白了八分,心道承香殿也没男人,不过玉清那道士会有点悲剧罢。想罢不由得心下一阵好笑。   宇文姬离开卧室去洗澡了,薛崇训便坐着等,过得一会儿宫女便送了两份甜汤上来,说道:“要到歇息的时候了,陛下便将甜汤当茶饮罢。”   薛崇训点点头,这时他觉得有点无聊,便揭开那个木盒子瞧瞧,只见里面隔着一些乌黑的丸子。他随手拈起一颗来拿到鼻子面前闻,有股子很清淡的香味。这玩意是女人服用的,肯定不能当壮阳药吃,他正想放回去时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便将手里的丸子给放进了宇文姬那碗甜汤里,想了想又拿起一颗丢进碗里。他干完坏事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意,便拿起勺子在那碗中搅拌了一会儿,让药丸在里面化开,汤水的颜色渐渐就变深了。 第三十五章 梳子   薛崇训等了很久才见宇文姬进来,这么长的时间她恐怕不仅仅是去沐浴更衣。果然只见她的脸上重新上了妆,虽比较淡却雕琢得精致。女为悦己者容,这句古话自是不错。女子上妆是一门古老的学问,现在才公元八世纪,这门学问已有千百年的历史了。宇文姬是一个懂得打扮的女人,虽然其精妙程度比不上现代,但她也深得淡妆的艺术,特别是她这样年轻女子本身皮肤还很好,所以不在于改变,而是在于修饰,让脸看起来更加干净细致。   她换的这身襦衫也无意间切合了薛崇训的口味,简洁的基调、窄的腰身袖子,着重突出身体的曲线,有别于宽大色彩厚重的宫廷礼服,这样的打扮在现在的环境下也显得更加得体。   一天就要结束了,她却专门打扮了一番,显是很看重这个短短的夜晚的。薛崇训理解她的心情,但口上仍淡然地说道:“侍女送了甜汤上来,你去那么久都凉了。”   “反正天气挺热的,下午喝红糖粥还要拿到冰盆里浸一会呢,凉了正好。”宇文姬一面说一面在桌案对面坐了下来,拿起勺子便舀一勺便喝。   薛崇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看样子她完全没注意到汤里放了别的东西。他刚这么想,宇文姬的眉头就微微一皱:“今晚的汤怎么味道怪怪的。”   “挺甜的啊,我刚才也吃了一碗。”薛崇训随口道。   宇文姬听罢便又喝了几口,她发现薛崇训很专注地看着自己,不明白是另有原因,她还微微有点不好意思,喝汤的动作也不觉得注意起来看起来更加矜持,偶尔装着很不在意的样子看薛崇训一眼,只是她闪烁的目光暴露了她的那点心思,所谓欲盖弥彰大抵便是如此。   薛崇训见状便不紧不慢地说道:“看见你喝汤的样子,我都有点馋了。”宇文姬趁机又抬头看着他道:“那叫侍女再盛一碗来。”   薛崇训笑道:“还是别了,晚上喝那么多水干什么?可能东西也并不是那么好吃,只是看它从你的嘴唇边送进去让人很有食欲的缘故……怎么同样是胭脂,涂在你的嘴唇上就挺不同的?”   他也不愧在花丛中混了多年,有时候真想哄女人还是挺会说的。他没说一个诸如“漂亮”“美丽”之类的词儿,也不对宇文姬评头论足夸赞一番,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只提嘴唇的一个细节,效果却也并不见得比滔滔不绝的言论差多少。   果然宇文姬露出一个笑容,说道:“我在胭脂里加了珍珠粉……郎君现在贵为天下,不是富有四海么,我用点南海珍珠也不算过分啊。”   “难怪。”薛崇训也故作笑脸,虽然表情有点生硬,但也是笑。   这时宇文姬放下勺子道:“这都晚上了,我刚刚才洗过澡,怎么还感觉身上燥热……”薛崇训心道:那乌丸子还真管用,说有副作用就见效了……果然出自女神医之手的药材没有假冒伪劣产品。   宇文姬起身欲去找扇子,薛崇训就说道:“把衣服脱掉就不热了,我帮你。”他说着说着就走了过去,把手伸到宇文姬的腰间的衣带上。她的脸上已泛出红红的光泽,轻轻按住薛崇训的手,回头对侍立在旁边的宫女道:“你们都下去罢。”侍女们行礼告退出去了。   她又低声道:“我们先到帐中去罢。”   可能那培元养宫丸的药劲真上来了,薛崇训这还没动手动脚,她就有些迫不及待了,携了薛崇训的手就往绫罗幔帐中走,也不管薛崇训还没洗漱,好在他傍晚刚回蓬莱殿时觉得身上汗腻腻的就沐浴过。   他们坐在大床边上就忍不住相互抚摸起来,先是宇文姬伸手摸薛崇训的胸肌,薛崇训也就依样把手从她的交领里往下面伸,入手处肌肤滑如绸缎。   薛崇训这几个月来几乎没锻炼,好在身体的底子在,饮食上的习惯也喜好果蔬,幸好没有发福,胸口腹部依然是充满阳刚之感的肌肉。宇文姬的脸愈红,下意识轻轻咬了一下自己性感朱红的嘴唇,那动作真是叫人胃口大开,薛崇训几乎想马上将它含在嘴里。   他的手掌很暖,摸到宇文姬的肌肤时也觉得她的身体微微有些热,也不知是谁暖和了谁。他的左手在解她的衣带,右手依旧不缓不急地随着她的衣襟渐渐敞开往下摸,也没用力动作比较轻,于是那手掌就像在攀山,沿着乳房上的线条上升。最后在如棉一般的软的滑的触觉中忽然感觉到一点生硬,薛崇训就知道已经摸到乳尖了。那颗东西在被薛崇训摸索到之前已经变硬,薛崇训用指尖轻轻一拨,只听得宇文姬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它便好似又涨大了一丝。   宇文姬忽然把自己的手从薛崇训身上收了回来,向薛崇训的手按了过来,或许嫌他用力太轻,想把他的手实实在在地按在胸脯上。但薛崇训的手十分稳定,劲又到,竟是纹丝不动,干脆把手拿开了。宇文姬的目光变得可怜兮兮的,朱唇轻启却没说出话来。无论宇文姬身上究竟有些什么血统,文化习俗却是一个地道的汉家女子,还算比较含蓄,平常并不会做出什么有放荡嫌疑的言行。   “别急。”薛崇训靠近她的耳边低声笑道,“我用嘴含它。”   宇文姬的脖子上都泛起了血色,她低下头喉咙微微一阵蠕动吞了一口口水。   薛崇训说的话自是金口玉言,说到做到。宇文姬身上的内外衣带都被揭开,衣衫只披在身上,衣襟被向两边一挑就开了,薛崇训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洁白的富有立体感的曲线便呈现在眼前,在白色中也点缀着两点嫣红,就好似朱雀大街两天的桐树开花时的白花红蕊。他便埋下头去。   这时薛崇训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微微一疼,胳膊被宇文姬用力抓了一把,她的指甲有点长。   只见她的身体已经有点绷紧了,薛崇训甚至能感觉到她好似发自内心的颤动。这才刚刚用舌苔刮了一下那颗东西……她的反应程度已经稍稍超出了薛崇训的意料。   但是她仍旧没有要求什么,也没有什么夸张的表现……薛崇训认为这些淫逸的取乐方式确实应该发源于古典的东方,因为只有在这样含蓄的文化下才能创造出如此内敛而压抑的宣泄方式。   空气中还弥散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异香,这种味道就是起先在院子里闻到的草药气味,大约是外面的花粉被夜的凉风从窗缝里送进来了。   ……薛崇训道:“你们每日清早都会将头发精心梳理一番,为何有的地方却如此凌乱?我帮你梳理一下。”   宇文姬喘息着道:“一只手只有五个手指,怎么比得上木梳?先别管那里乱不乱……再往下一点吧。”   周围的环境很幽静,夜已经深了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歌舞升平的后宫在这时也消停了。不过幔帐中闻得宇文姬时而忍不住发出的声音,却如幽夜中的一阵阵轻谣浅唱。   薛崇训坐了起来,笑道:“幸亏你起先喝了那么大一碗甜汤,不然现在身上不是要干了?”   宇文姬已软软地倚在枕头上,眼神迷离犹如铜镜放在浴桶边蒙上了一层水汽,她看了一眼薛崇训,见到他胡须上的水珠,羞得急忙转过头去,也不说话。   薛崇训又道:“那甜汤经过了美人的身子,也不知还甜是不甜,我且尝尝再说。”   过了一会儿,宇文姬终于忍无可忍道:“郎君明日还有国事呢,就别耽搁了。”   “那咱们这就歇了,反正也有点困。”薛崇训道。   宇文姬生气道:“你那点花招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清楚得很!你要我怎么样嘛?行了,你要怎样便赶紧说吧,我都答应你……” 第三十六章 松树   次日一早正逢十五日,按规矩要在含元殿举行一次大朝,目的是在隆重的礼乐中体现出天子的威仪和霸气,一般参与人数众多包括外国使节,不会议什么正事主要是走过场。但薛崇训一起床就叫人传等候在德妃殿外准备迎接御辇的宦官鱼立本,对他说:“含元殿路太远了朕懒得走,你去传口谕,叫来参加大朝的人各回各门,该干嘛干嘛去;让政事堂及内阁官员照旧到紫宸殿议事。”   薛崇训比较倾向实用主义,正如不喜各种宴会,同样对那套礼乐也不怎么感兴趣,于是一句“路太远”就把重要的大朝给推了。他是这么想的:有的皇帝几十年从不上朝照样能坐稳位置,我旷几回临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时候没有钟表,宫里常用沙漏计时,但沙漏不是很准,一般晴天是看太阳开始工作时间。当太阳光照到各处宫阙大门口的台阶上时,大伙便各自去该去的地方开始一天的工作。而政事堂及内阁大臣共十人则要先走大老远的路去紫宸殿面圣,参加常规的御前会议……又要见到内朝门口的那两颗松树了。   其中政事堂六个人看起来气氛不太好。因为昨天他们讨论东北事务时吵起来了,没论出结果来;本来打算今天大朝之后继续讨论的,有大朝的日子通常没有御前议事,这就有了一天的时间准备达成一致,不料薛崇训忽然下旨取消大朝……兵家还不打无准备之战,何况庙堂之上,也难怪他们的脸色看起来不怎么顺了。   而今内阁加入决策机构之后,格局有了微妙的变化,政事堂几个人不能在御前才吵,不论内部时不时有分歧都应该勉强达成一致之后再说事儿,否则他们面对内阁的观点将会处于极为被动的局面。   清晨的阳光照在紫宸殿门外的两颗松树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天空很蓝无云,此时的北方地区既无工业污染又远离海岸,晴天是比较多的。那两颗松树下的情形也极为有趣,正好政事堂和内阁的人各站一堆。如果换作平时政事堂那边的树下要热闹一点,一是因为他们有六个人、人多,二是政事堂的宰相门资历老得多,有的是在官场混了几十年的主各种逸闻趣事张口就来,闲扯起来一套接一套十分活络。可是今天他们却显得非常沉闷,本来内部对东北事务的意见就存在分歧,临时这会儿讨论显然是来不及了。   李守一的观点与张说相左也就罢了,张说现在还有点担心程千里的想法,昨天下午程千里在温室殿见了他的侄女淑妃,一直到现在也没听程千里提起这事,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大明宫里说大也大,占地极广形如一座城池,有人口数万;说小也小,人们常常琢磨的也就那么几个人,都在一处办事,有丁点事儿都瞒不过大家,程千里见了后宫的妃子,他没说但同僚们心里却清楚得很。   过得一会儿,沉默不语的程千里总算开口说话了:“中书令、各位同僚,我有一言,举荐东北兵总管一职,程某不能胜任,也不想去做没有万全把握的事。”   张说一听,一张马脸拉得更长了:“论语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孟子曰:舍我其谁。重任非程相莫能胜任,你怎能临阵退却?”   程千里正色道:“今上应天命而南临,必是能选人用人的明君。若是今上也认为我是能托东北事的最好人选,我自然当仁不让;若非如此,咱们争也是枉然,反而不利于国家。”   张说还有话想说,这时传旨的宦官就来了,让大臣们立刻进殿。他只得作罢,暂且不能说得太多。   今日的议事地方在紫宸殿正殿,或许是薛崇训昨晚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今早精神还比较好,议事的地方便能看出他的心情。十个大臣先进去找到自己的席位坐下,是跪坐,较为正式的场合少见椅凳之类的家具。过得一会儿见薛崇训走进门来,大伙便换了姿势跪伏在席位上行礼,等他走上了宝座坐定说一声“平身”,大伙才依旧坐下。   果然薛崇训一坐上去就开门见山地说:“昨日内阁杜暹上书言东北事,提出进取营州之策,诸位议一议,有什么意见但说无妨。”   他提出来之后就不发表任何态度了,只管呆坐在宝座上听一帮人拐弯抹角引经据典地论证,其中的废话含量是非常大的。这也没办法,若非必要乾坤独断,他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大臣们议一议最后达成一致,只有这样才更利于实行,毕竟中央决策之后要落实还得要下面的六部配合执行。   特别是李守一的各种为民作主的论调,废话又多,薛崇训心里已经对这个人有点厌烦了,但他还得忍着尽量不感情用事。朝廷不仅需要刘安这样实干的人,刘安可是贪财又好色的主,还得需要一些坚持道德的人中和一下风气,否则所有人都贪也不是什么好事。   好在李守一孤军奋战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政事堂大部分人都支持取营州的方略。内阁也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因为上书的人是杜暹,本身就是内阁学士,其他三个人没有触及到他们的原则的情况下一般都不会坼自己人的台。   于是薛崇训又问:“谁出任行军总管比较妥当?”   张说微微转头看了一眼窦怀贞,窦怀贞会意急着站了起来,抢答道:“欲取营州必集数镇兵马以十万计,能将十万兵者,臣举荐兵部尚书程相公。”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个不紧不缓的声音道:“杜学士能提出方略,自是有成竹在胸对营州局势有过长远思量,人选还是提出策略的杜学士更为妥当吧?”说话的人是张九龄,内阁除了杜暹的三个人中,显然张九龄对官场看得最透彻,他反应很快,立刻就回应了一句。   议事议到这份上已经产生了分歧,但薛崇训仍然没作声。在决策大事的时候,他经常性地好似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仿佛一个态度:你们说咋办就咋办,他也不说好歹。所以有时候议事在温室殿里,他在幔惟后面干些琐事或者打瞌睡,也不影响大臣们决策大事。   用人的分歧早在薛崇训的预料之中,他也不想掺和,就看看人们最后能争出个什么结果。不料这时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事,程千里竟然站起来道:“臣不敢保必取营州,恐辜负了朝廷重托。”   内阁大臣顿时诧异:谦虚当然没什么,但现在争执的时候他站出来这么谦虚就有点奇怪了。   薛崇训也不禁打量了一下程千里,开口道:“朕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沙场之上哪里有万全之策,必取之法?只要尽力就行了,尔等谋事不用担忧太多。”   程千里道:“陛下宽以待人,臣更是惶恐有负圣恩,还请陛下另择贤良为之。”   张说的脸色十分难看,坐在前列一言不发。现在这情况,政事堂已经落了下风……不仅现代人看重人的自信,古代也同样如此,自己就说自己不行了,怎么叫别人信任他能把事儿办好?程千里的言论已经不限于自谦,就是在说他不能胜任。   争论因此缓和下来,大伙都沉默着等待意料之中的敲定人选。   却不料薛崇训这时说道:“今日议事便到此为止,明日再议,散了罢。今后的奏章政事堂先‘贴纸’写出事儿的概要和处理办法,贴在奏章封面上;然后内阁‘草拟’批奏,朕看完之后就用奚。”   大臣们听罢面面相觑,本来议事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为何还要“明日再议”?众人各人在心里琢磨,自然不会把疑窦说出来。张九龄不动声色地回头看杜暹的脸,但从他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看起来比较淡定的样子。   薛崇训站了起来,大臣们便伏身叩拜,一如刚开始的礼节。   ……政事堂的办事衙门在南边宣政殿外,回去还得走好一阵子,虽然紫宸殿和宣政殿都在同一条中轴线上,宣政殿后面就是紫宸殿相邻,可由于宫室庙宇规模宏大,走起路来也不是很短的距离。相比之下,内阁衙门设在内朝,就近得多了。   几个宰相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言,还有什么好说的?   程千里刚刚回到自己在政事堂中的书房,就有兵部的一个官进来问议事的结果,听了之后不由得说道:“不知恩师为何这样做,一夜之间就改变主意急流勇退……只是如此一来政事堂的人恐怕会对您有意见。”   “他们不满意程某人便罢了。”程千里将手里的象牌往案上一扔,腾出手来往下巴的胡须轻轻撸了一把,低头沉思起来。   拜他为师的兵部官吏见状不敢打搅,只得垂手立于一旁,于沉默之中也跟着琢磨起尚书的心思来。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走到了门口,喘了一口气道:“程相公真是走得快,皇上派杂家来传召,一路追上来,您已经到政事堂了。” 第三十七章 密事   程千里被召见到温室殿面圣,刚刚从那边走回政事堂的他又得走回去。像程千里这种重臣又是皇室的外戚,是享受宫中骑马的荣誉的,不过进内朝时他们都比较自觉,通常是走路。他在宦官的引领下去的地方是温室殿的一间用作批阅奏章的书房,见了皇帝依然是俯首行叩拜之礼,论辈份程千里是薛崇训小老婆的辈份,不过在朝为官君臣之礼是最大的。   “来人,给程相公搬条凳子来。”薛崇训用很随意的口气说了一句。   只见薛崇训已经换了一身棉布衣服,旁边有个宫女拿着扇子正给他扇风。此情此景程千里甚至产生了错觉,好像还是在晋王府里见面,也没有宫廷里的那么多规矩。   一个宦官很快搬来了一条腰圆凳,程千里道一声“谢陛下”,便坐下等着被问话,一面在心里琢磨皇帝召见会说些什么。   “张说今天没有表态,不过朕看得出他想举荐你到河北道主持军务。”薛崇训此时的语速偏快,同样是开门见山直接说事儿,没有多少天子的架势,却显得更干练爽快,“程相公为何要当众推辞?”   程千里欠了欠身,字正腔圆地答道:“回陛下,张相公私下里确是对臣说过举荐的事,臣此前也有过到河北为国效力、立功的想法,但昨天淑妃接见后,臣顿悟之下临时改变了主意。”   薛崇训道:“我知道程夫人见过你,说了些什么?”   程千里说道:“她说陛下让程家光耀门楣重振家势,已是恩隆至极,要臣以国事为重勿有私念,更不能随波逐流做于公无益之事。”   薛崇训听罢脑子里浮现出程婷那个小女人的影子来,真不知这样一个女子板着脸说大道理是怎么一个模样,他的嘴角便露出一丝笑意:“她真是对你这么说的?”   “是这么个意思。”程千里的表情保持得很自然,哪怕薛崇训在打量他。他又道:“淑妃的话如醍醐灌顶,让臣恍然醒悟,回头三思自己,更觉汗颜。进攻营州的方略,臣心里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为何还要去争,于国何益?若是陛下当真委以重任,臣自当肝脑涂地竭尽所能,但若是臣不是最妥当的人选,也不愿作无益之争,不如在兵源粮草方面善加布置,让前方大臣无后顾之忧。”   一席话真叫薛崇训听着十分舒坦……但他当然不会全部当真,心下倒觉得程千里是政事堂几个人中的老辣之辈。他明白政事堂同僚和后宫之间谁对他更重要、更长久,优先保证后宫的地位才是他的目的,眼光可谓明亮长远。   不过薛崇训倒觉得程婷的城府没那么深,比她叔父却是差远了。程千里在程家以前背着谋逆罪的背景下从偏远的西域重振旗鼓,出将为相在相位上历几任皇帝,数年纹丝不动,自然是有点真本事的。   薛崇训也点破,淡然道:“程相公有此忠心,朕心甚慰。你且安心为国效力,朕心里记着你的功劳。”说罢挥了挥手。   程千里便起身拜别:“臣谨遵圣谕。”   他离开后,薛崇训又沉默着枯坐了一会,然后看了一眼下首香案边正在熟悉奏章的妹妹,还有侍立在一旁的当值宦官鱼立本。这两个人都是常常在太平公主身边走动的人,他忽然觉得好像身边一直都有人在监视……太平公主确是没怎么干涉自己施政,不过她是那种想对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的霸道性格,薛崇训也不想反抗。   “程千里和杜暹,谁更能把差事办好?”薛崇训不动声色地问了鱼立本一句。鱼立本忙道:“奴婢不敢妄论。”薛崇训又道:“又不是在朝堂上,你就随便说两句,我不会责怪你。”   鱼立本这才说道:“依奴婢自己看来,杜学士上书提出方略自是成竹在胸,已想好了具体该怎么办;程相公则多次言营州难取,心里并没有谱。”   “呵呵……”薛崇训指着鱼立本笑了一声,鱼立本一时也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鱼立本是大明宫的老宦官了,头发已花白,可是他的脸上却没什么皱纹,五官还清秀,一副半老不老不难不女的样子,要不是薛崇训看习惯了肯定会觉得很“妖”。   “哥哥,这里的奏章是先写‘准奏’再盖玉玺吗?”河中公主瞅空问了一句。薛崇训一副耐心的样子说道:“拿到香案上的奏章我都大概看过,全部都批复。不过你们也可以再看看,如果有什么疏漏之处就告诉我。”   过得一会,他又对鱼立本说:“你去差人叫宇文孝过来见我。”   鱼立本应声出去办事,薛崇训随即便看似闲适的样子从软塌上站了起来,走出后门,身边的几个近侍跟在后面。他走到走廊上时,忽然转过身对三娘说:“你过来,我有话给你说。”然后看了其他宫女宦官一眼,他们也知趣地站在原地没跟上来。   “郎君有什么事吩咐?”三娘冷冷地问道。薛崇训笑道:“那几个人我也不知是从哪个宫调来的,一会宇文孝来了我不想单独和他谈谈,随口支开他们罢了。”三娘听罢也就沉默不说话了。   薛崇训和三娘在院子中四处散步,等了许久才听见有人禀报宇文孝觐见,便传旨让宇文孝到院子里来说话。   书房后门出来这地儿已经能勉强算薛崇训起居生活的一处场所了,院子里面还有浴池澡堂,宇文孝进来时显得有点拘谨。他正待要跪拜,薛崇训伸手托了一下:“免了,宇文公最近可好?”   宇文孝那张沟壑苍老的老农脸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紫宸殿角落里的内厂衙门平日也无多事儿,老臣偶尔不来也无人过问,常在家中种菜。”   听到“种菜”两个字薛崇训的脑海中就条件反射地出现了满院子蔬菜的情形,不觉笑了一声:“入苑坊那边没有异动?”   宇文孝嘿嘿一笑:“陛下放心,里面明的暗的老臣早就布好人了,那些个李家王爷每天十二个时辰每一刻在干什么老臣都一清二楚。真道是李家气数已尽,那帮人每天声色玩乐不亦乐乎,别说干点正事,连书都少见有人读。废帝(李承宁)甚至与其母同寝乱伦,极尽荒诞,老臣前月递过密奏上来言此事的……”   薛崇训听见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儿,忽然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忙打断宇文孝:“此事不用提了,由得他们罢。我若是真想治他的罪,随便都能找到把柄,不差这一样。我今天找你来是有另外一件事。”   宇文孝忙道:“请陛下尽管吩咐,老臣正闲得慌呢。”   宇文孝到底不是正规仕途出身的人,说点话确实没那些正儿八经的大臣得体有规矩,不过薛崇训也不计较。他想了想便说道:“仍是你管内厂的事,不能只局限于入苑坊等小地方,得扩大规模拟出建制,做到摸清各州道掌军政大权地方官的动向……包括朝中大臣。原晋王府亲王国内留守的官吏全部编入内厂,你挑选几个忠心有才能的人到紫宸殿这边的衙门来,协助你布局。我再叫蓬莱殿的宦官张肖到内厂去,有事让他直接进内宫向我密奏。”   “天下十五道都要派人?这得撒多大的网,需要不少钱……”宇文姬惊讶道。   “经费你不用担心,也无需向左库(南衙国库)支度,直接从内侍省的内务局支取皇室经费,但是要管清楚账目向内侍省交代。以前亲王国管财政支度的那几个官员,你可以让他们在你手下当差。”薛崇训顿了顿又降低声音道,“你想办法弄出一套建制需要时间,先挪点人暗中监视杜暹。”   宇文孝听到杜暹的名字感到有些诧异,正想说话,不料薛崇训马上又道:“别轻举妄动,只是放几双眼睛,明白么?”   “是。”宇文孝最终没多问,他虽然在官场上混得不多,却是经历过江湖的人,知道有些事儿不该问就别问。   薛崇训忽然叹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屋檐想了一会儿,又转身对弯着腰站在身后的宇文孝道:“用心将这事儿办好,等张肖过去上值了,你随时让他向我禀报进度,他是宦官可以进出蓬莱殿。”   宇文孝忙道:“臣定然尽力为之。”   薛崇训又独自踱了好一阵子将此事在脑中再理了一遍。宇文孝对江湖上那套拉帮结派的组织方式比较内行,又在官府里多少见识了正规的官吏制度,在幕僚的辅佐下应该能搞出一套体系来,是不是能严密完善不敢肯定,但薛崇训认为他至少能弄一个框架基础出来。要人有人,要钱支皇粮,这事儿也不是很困难。   现在交代宇文孝的事儿应该没别人知道,但要不了多久还是会见光的。因为这样大规模的事务参与的人数一多不可能做到密不透风,再说他还得从内务局领钱,首先知道这件事的应该就是内侍省、进而是太平公主,南衙可能暂时无从得知。 第三十八章 总管   程婷的居所在蓬莱殿东北侧靠近太液池,从那边的一道门出去就有一座湖岸的水榭,水榭四周种着许多梨树,此时正值梨花绽放到极致快要凋落的时候,薛崇训一下值就携程婷过去赏梨花。   在所有果树开的花中,薛崇训觉得梨花是最漂亮的一种,形似雪又胜过雪花,冷艳非常。可惜开花的时间并不长,一年也就二十来天。当薛崇训想起它的美丽时,只见湖岸落雪纷纷已快到凋落的时候了,风一吹花瓣就从地上飘起,莫名地让人产生一丝伤感的情绪来。   不过程婷反倒没有多少伤春悲秋的样子,她看起来很高兴,见着西陲的太阳将湖面照得湖光十色波光粼粼,便跑到湖边掬了一捧水浇到脸上,回头笑道:“水挺凉快呢。”   她是很少在脸上涂脂粉,一向都是素颜见人,所以随手就往自己脸上浇水,自然也不必担心弄花了妆。薛崇训觉得她身上一直都缺少宫廷贵妇的贵气,却有一种亲切清新的感觉,就像是儿时某百姓家的漂亮闺女一般。   近朱者赤,薛崇训受她的影响也仿佛觉得自己简单明快了,便向湖边踱步而去。他低头看见水面上飘着一朵梨花花瓣,便顺手拾了起来,只见花瓣上仍沾着水珠,又抬头看了一眼程婷脸上的水,忽觉有相似之处,不禁更加喜爱。   今天在庙堂里程千里的那番话,程婷是不是说过,他也觉得没必要试探了。   他走到程婷的身边,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便随口道:“你觉得大明宫里比晋王府如何?”   “都差不多吧,宫里有太液池,王府也有听雨湖,虽然小了点却也能四处逛逛。”程婷想了想说道,“最怀念的还是鄯州的州衙,房子挺旧,不过每天都可以给郎君做好吃的!”   薛崇训道:“大明宫华丽,长年累月幽居在此着实也无趣了点。”程婷听罢微微叹息了一声,低声道:“越是漂亮的女子却越应该懂得忍受孤寂罢。”   “哦?”薛崇训有些诧异,低头琢磨着这句话来。   这时程婷又笑道:“没什么好看的了,咱们回去吧,郎君歇会儿,我下厨给你做晚膳。”   现在她贵为三夫人之一,在女人中地位仅次于皇后,哪有还要亲自下厨的事儿?薛崇训道:“初见时,你是我母亲府上的一名舞姬。数十美人在宴上载歌载舞,母亲让我在其中选一个侍寝,我便一眼注意到了你。舞跳得很好,要不再为我跳一次?”   “郎君要看自是不能推却,只是不知生疏了没有,你可不准笑我。”她说罢轻轻拽住薛崇训的胳膊笑语嫣然。   于是薛崇训便带着她上了一旁的水榭,正好修在湖畔的房子前边有一块用栏杆围着的木质的空地,宫女们便在那里设座。鱼立本要叫人去传乐工,薛崇训知道他素善音律,便道:“你去取一张琵琶来就能为程夫人伴奏了。”   程婷穿着一身素白裙子,衣服也不用换,等鱼立本拿来琵琶,她便回头对鱼立本说道:“月宫羽衣舞。”   鱼立本戴上指套,随手拨了三两声又调了一下弦,很快指下便响起了珠玉一般的音乐。程婷便在琵琶声中翩翩起舞,正与梨花纷纷相称,柔韧的舞姿让水榭周围的气氛愈发美好。   薛崇训兴致勃勃地欣赏着,此中只有宫人数人和他作为观众,跳舞的就只有程婷,场面简单毫不奢华,他看起来却比盛宴上更加高兴。在程婷眼里的观众就只有薛崇训一个人,她所有的姿态和眼神都为他表演,薛崇训也欣赏着她的每一个细节。此情此景薛崇训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看官,每当与她眼神相对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也融入了这场含情脉脉的舞曲之中。而鱼立本也渐渐专注进了他的音律之中,常常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一副独自陶醉其中的模样。夕阳西下,山水亭台的景色中、在阵阵琵琶声裙袂飞舞中,这里一时间有如世外桃源,每个人都沉迷进了美好而安宁的美景。   程婷的身段婀娜凹凸有致,身材不太丰腴胜在腰身柔韧,她没有多少雍容的气势,也不是显得弱不禁风的轻柔,实际上她跳舞的时候动作很有力度,柔而带刚。这种感觉与她的外貌也相得益彰,如墨一般的头发、如雪一般的皮肤,既不是大红大紫的华丽也不是淡如远山的清淡,而色彩十分鲜明,修长的眉毛、明亮有神的大眼睛、长的睫毛、立体感十足的鼻子更加突出了这样的感觉。   于是薛崇训整个傍晚和晚上都忘却了其他的烦恼,沉迷在其中。时而觉得安宁,一桌家常便饭、两个人相互夹菜,还有红烛下的轻言细语,都是宁静而温馨的;时而热情,尽情的舞蹈欢乐的笑声,以及床笫之间的纠缠,那忘情的亲吻在肌肤上留下了於痕,韧性十足的腰肢让薛崇训感觉在最深处被紧紧包围,热情似火。   ……   次日朝议薛崇训终于敲定了东北军务的人选,任命杜暹为河北道行军大总管,兵权范围:关中东调的精锐光明军全部共计一万余骑,河东、幽州、安东都督府(平州)三镇正规军健兵一万五千余人,靡下精锐两万余;加上三镇地方各种杂牌军近十万。杜暹实际上节制兵力十余万,任务很明确,攻占营州并站稳阵脚。   五月初明光军拔营从武功县到长安明德门外集结,杜暹拜印出发,薛崇训率文武百官亲自出宫送别将士。皇帝正式出行的仪仗规模庞大,一时引来了长安无数居民及游客沿途围观。路人要问是什么大事,消息早就传出来了,皇帝要在东北大举用兵。这事儿在天下已不算秘密。   御驾的仪仗最前面是京兆府万年县县令,其次是京兆牧、尹,然后是太常卿、御史大夫、兵部尚书。又有清道、青袍奴仆,戢、刀、盾、弓箭、矟的卫队数百人。这些人在前面开道,薛崇训的御驾在此之后。   不过他的那辆四驾马车形同摆设,他自己是骑马走的,杜暹也是骑马在他身后。左右的卫队是飞虎团二百人,这支兵马由于很得薛崇训的信任,平常出行都是让他们负责保卫,基本上取代了金吾卫的工作。骑兵们身穿鲜亮铁甲,身带长短兵器、弓箭等全副武装,又扛着朱雀旗、龙旗等旗帜,一时只见旌旗飞扬铁甲如云,声势十分壮观。后面六辆大车有指南车、鼓车、皮轩车等,之后便是乐队,鼓、铙鼓、节鼓、大鼓、小鼓、羽葆鼓一应俱全,金钲、号角、笛、箫、筚篥、笳也是排成横队行进演奏。   在后面是从玄武门调来的神策军一部军队随行,一路敲敲打打确是十分壮观。天街两旁也站满了士兵维持秩序,不让百姓们从大街上乱跑,人们只有远远地站在街道两旁看热闹。   薛崇训骑马在前呼后拥中大摇大摆地走着,就在这时忽见街边有几个人在那儿挥手,听得有人大喊道:“咱们追随过陛下打吐蕃,啥时候用得上咱们发个榜啊!”那帮人情绪激动跟着仪仗行进的方向乱跑,飞虎团的将领只好派了一小队过去维持秩序以免发生什么意外。薛崇训并没有停下来,只对身边的宦官道:“你过去问问他们,是否得到了土地和抚恤,回去之后向朕禀报,朝廷不能亏待了为国杀敌的将士。”   杜暹见状颇有感触,深感薛崇训在军中的威望强大,连不再服役的壮丁也仍旧归心。待到御驾出了明德门检阅明光军时,这种气氛再次显现了出来,明光军将士高呼万岁情绪也是十分高涨。薛崇训是几次大仗打出来的权位,胜仗和丰厚的军费奠定了他在军中的地位,满朝文武官员们也将军心看了个透彻。   薛崇训身穿甲胄腰胯佩剑,矫健地在校场队列间跑了一回,众军举起兵器呐喊声音地动山摇,作为行伍之中的武将士卒,自然是更喜欢薛崇训这样强壮勇武形象的皇帝。长期处于承平中的长安城一时间武力气氛变得十足。薛崇训一面跑马一面大声道:“契丹背信弃义,背叛天子出兵劫掠边境,杀我百姓、辱我妇人,汉家壮士是畏惧不前还是勇往奋战?”   众军纷纷呐喊起哄,有的喊打喊杀,有的吼着要教训蛮夷,又将盾牌兵器敲得哐当作响,恨不得马上冲上战场去厮杀一般的场面。   薛崇训绕着校场跑了一圈,便骑马回来,宦官急忙来牵马,有人想扶他下马,却被他呵斥开然后纵身就从马上跳了下来,稳稳地站在沙土上。大臣们赞道:“陛下神勇,国富民强之象、万民之福。”   这时近侍们抬着一张案上来了,上面摆着一排酒盏。薛崇训道:“杜将军及诸部将上前,朕为你们践行。”杜暹等人遂上前等他端了杯子之后也陆续双手端起酒来。   “来,愿诸将旗开得胜,振我大晋国威,叫四方蛮夷闻之丧胆。”薛崇训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待你们得胜回朝,封官加爵并不吝惜。”   杜暹道:“臣不为升官发财,只要能为国效力。今番出征,若是有辱国威,提头来见!”说罢也一口灌了下去,一脸正色。   朝臣们听罢情知杜暹是当众立了军令状,神色也为之一变。程千里也不禁对他产生了敬佩之意,要说不懂兵的文臣嚷嚷得热闹,程千里却是深谙此道的人,知道此仗并不是那么轻松,杜暹敢说“提头来见”,其勇气和决心是很让程千里佩服的。   此时的雄壮气氛也让薛崇训一时忘记了曲折的权谋,他只觉胸中一片坦荡,对杜暹也很有好感,听罢忍不住又解下自己佩戴的宝剑要赠给杜暹。这是他第二次送杜暹兵器了,他佩的其实也不是什么稀世宝剑,作用不过于表示恩宠罢了。   杜暹急忙跪接,说道:“陛下赐剑,臣将用此剑内斩临阵后退者、作战不力者、贪墨军费者,外斩契丹、奚之敌酋,献首长安。”   薛崇训道:“朕在长安静候捷报,出发吧。” 第三十九章 兵营   兵强马壮的明光军精锐骑兵部队自关中东行,沿着平坦的官道大摇大摆地行军。地方各州都得到了政令提前准备粮草给养,这种军情自然是毫无保密性可言。之前薛崇训在长安大张旗鼓地检阅军队发兵,也是对契丹的宣战信号。   当然关心着形势的不仅是契丹首领李失活,幽州的那几个掌权的地方官也急了。朝廷没有下明文责罪,但他们心知肚明,御史下来那一趟就说明长安在怀疑他们了。现在新任封疆大吏杜暹又得了御赐宝剑,行先斩后奏之权,长史王贤之更是吃不好睡不好,每天就觉得脖子很痒。   都督赵瞿找王贤之商议,一块儿在那猜测杜暹到幽州之后会不会拿他们开刀祭旗。王贤之的看法:“朝廷从关中大老远地调兵过来,一定是要先对付我们,趁杜暹还没到,早些准备,反了!”   赵瞿道:“那明光军是骁勇善战之师,现在才反必须先迎战这支人马,稍有不利,杜暹以兵权调河东、安东两镇兵马围攻,我们毫无胜算,有什么好反的?”   “薛氏得国不正,我等带个头,再联络其他地方的忠臣良将,胜败犹不可意料,总比坐以待毙强上百倍。”王贤之算计着,“咱们就打天启帝(李承宁)的旗号,以恢复李唐的大义起兵,赵将军若能挫败杜暹前锋,大事便有可为。”   赵瞿摇头道:“若要有点胜算,至少要能拉拢卢氏等士族,否则难以久持。我看卢公对咱们并无多少诚意,况且这些士家也是先图自保的主,怕是不愿意参与内战。”   王贤之道:“卢公深明大义,岂有不明薛氏窃国之理?只要赵将军发兵胜得一场,卢公那边我来说服。只要卢氏答应加入我们,已他们的影响,再联合其他地方一同起事就容易多了。”   赵瞿仍旧不同意,认为幽州没有良将强兵,打不过西边那些军队。两人始终说不到一块儿,赵瞿不愿意造反,其实还有个心思:他的家眷在长安,只要一造反无论胜败他都得变成孤家寡人,只觉得这条路根本就没有好处。   王贤之也是被逼急了才主张铤而走险,他在幽州掌权是发了大财的,通过压榨内附胡人的财富,从奇珍异宝到钱粮土地,几辈子都花不完。等朝廷派封疆大吏下来搞清楚状况,他不死也得死了,以前赚的钱自是枉然。   幽州军政衙门内部都各怀心思没扯清,更别说地方大族卢氏了。士族子弟们自喻国家栋梁、道德楷模,但是要他们为了朝廷争权夺利而牺牲家族的利益那是绝对不行的。或许有的士族在遇到异族入侵时能保留几分气节,但是薛崇训政权建立的是汉家王朝,他们更不愿意冒险干什么事,除非形势十分明朗还可以趁势捞一下名声。   州衙常常派人到卢府想和卢公联络,这时卢公却装起清高来,借口幽州官府与胡人来往沾了俗气,不愿意再与之过多往来。但去年幽州发生了一场农民起义,那时卢公却是很积极地和官府站在一边,又出粮又出人,最后把那帮“乱匪”镇压彻底才罢休。   于是事情就一番蹉跎,等到六月,全骑兵的明光军部队已经进入了幽州地界,速度出乎地方官的意料。现在再要干什么事已经来不及了。王贤之等人只得硬着头皮准备应付,被动地等着命运的宣判。   但杜暹竟然没有与地方官联系,而亲率一队轻骑,举旗来到了幽州都督府的兵营。里面驻扎有幽州健兵三千多人,兵权是都督赵瞿掌管。   杜暹一部突然出现在兵营门口,守营官兵按军法规矩要印信公文,杜暹亮出王命、大印,说道:“本官奉旨节制河东、幽州、安东三镇,三镇兵马一应归我调遣,若有敢阻拦违抗者,视同谋反!”言罢踢开营门,带一队兵马就闯了进去。   幽州都督的部将见情况不对,急忙赶着去城里报信。这时校场上的将士们纷纷聚拢过来,这里的兵马有三千多,而现在杜暹轻骑赶来不足百人,他身边的部将亲兵都不由得为之捏了一把汗,毕竟在长安时就听得风声幽州这边不怎么平安。   杜暹却不以为然,大模大样地爬上了一处土丘,取下腰间的佩剑道:“皇帝亲手赐给杜某人的宝剑,兄弟们见识见识。”将士们听杜暹一说都凑上来瞧议论纷纷。   “诸位愿意追随陛下的意愿攻打契丹吗?”杜暹又问了一声。   众人喊道:“咱们吃的皇粮,薛郎说打哪就打哪。”“契丹算老几,俺们去年刚打完突厥,闲了几个月都闲不住了……”   杜暹忽然喝道:“这样的军纪成何体统,实有辱我大晋军威!各部将领何在?”   这时将校们才急忙呵斥吆喝,让人们站好队列禁止喧哗。有个将领上前说道:“末将等不知大总管要来,也未接到都督的命令,不敢造次。请大总管稍候,都督马上就来请罪。” 第四十章 吹灰   兵营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士卒到营中禀报:“赵都督来了。”杜暹转头一看,只见辕门尘土腾起,十来骑从尘烟中径直跑了过来。其他人都穿着灰黑色调的铁盔戎甲,唯有中间的马上一人穿着赤色官袍,定是都督赵瞿无疑。   待那队人马来到面前,赵瞿等人便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上来拜见。只见那赵瞿生得一张方脸,目光如炬眉间三道竖纹,看样子是个比较严肃的人。他刚说了些诸如“有失远迎”之类的话,杜暹便突然喝道:“赵瞿,你可知罪?”   赵瞿吃了一惊,说道:“我何罪之有?”   “本官奉圣旨,经御史巡察幽州都督赵瞿有反迹,拿回京师审问。”杜暹正色道,“来人,将此人拿下!”   赵瞿大急道:“我是京官,没有真凭实据你岂能说拿就拿?”   “你还要抗旨?!”杜暹声色俱厉地喝了一声。立时他身边的几个猛将便向下首的赵瞿扑了过去,当头一个壮如小山动如突兔的汉子正是杨猛,那是朝中得宠宦官杨思勖的干儿子,被安在杜暹身边立功来的。   营中数千官兵见他们一照面就撕破脸,大多都懵了不敢随意乱动,一个是顶头上司一个是京里来的封疆大吏,大家能帮谁?站着看戏自然是最好的。   但赵瞿身边的几员心腹部将却不同,他们平日唯赵瞿马首是瞻,眼见别人要来捉人,便纷纷迎上来拦住。杨猛二话不说,照面就对着从侧翼扑来的一个武将飞起一脚,“哐”地一声铁鞋撞到那人的护心境上,那人痛叫一声摔倒在地,嘴里喷出一口污秽之物来。杨猛随即身体一矮,竟又将正面的一胖子扛到肩头,暴喝道:“去!”将肩上五大三粗的胖大汉生生扔了出去,轰地一声那人仰在地上惨叫再也爬不起来。   转眼之间杨猛一人就放倒了两员武将,周围的人都有些畏缩了。这时杜暹大怒道:“竟敢武力抗旨,阻挡者格杀勿论!”   “唰唰……”杜暹的人都拔出兵器来,干架转瞬之间就要发展成流血冲突。杜暹指着赵瞿道:“若有死伤,你在京师的家眷自是死无葬身之地,九族也可能不保!”   “慢着!”赵瞿忽然喝住手下,大步走上前道,“我是被冤枉的,要拿便拿。”杨猛等人也不客气,冲上前去就将他逮住,又人地上绳子,遂将赵瞿上身绑了个实在双臂一丝也动弹不得。   杜暹长得身宽体胖连还白,干起事来确实干脆果断,此时是一点也不儒雅。他见都督已被拿下,便大声道:“你们吃的是皇粮,都是陛下的人,一应对陛下不忠的人都无权节制你们。我今奉旨掌河北道行军大总管之印,你们从本日起皆听总管军府之令,违令者以军法处死!”   众军见状都应了,杜暹遂留下几员部将在军营维持局面,然后命人将赵都督绑在马背上,带着其他人大摇大摆地从兵营出去。   一行人回到明光军大营,杜暹下令明日拔营进幽州,今日暂行驻扎在原地。众将见捉了幽州都督,都到中军道贺,称道杜暹当机立断雷霆手段,又有勇胆敢于以百骑进幽州兵营直擒都督。杜暹却不以为然道:“健兵曾追随今上征战,又领朝廷发的军饷,基本不可能对朝廷倒戈相向。若是赵瞿今日不来兵营,缩在幽州城向城中调地方军,我却不能冒险独身进城。”   杜暹说罢又叫人把赵瞿押到中军帐中审问,但赵瞿显然很不服,双臂被绑着还用肩膀撞了押他的士卒一下。他见了杜暹便怒道:“你等所作所为真叫人寒心,赵某镇守幽州数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连一点凭据都拿不出来就用莫须有的罪名绑缚,这真的是皇帝的旨意?”   “我方从长安过来,还能当着众将的面假传圣意不成?”杜暹冷笑道。   赵都督道:“你们将我怎样?”   杜暹道:“你若现在供出谋反之实,我便能即早上书。若是拒不认罪,只有押回长安审问……”杜暹这时想起在兵营时提起赵都督的家人他就马上放弃了抵抗,心下一琢磨,便又说,“你要是被押回长安问罪,就由不得你强辩了,恐怕到时候还会累及家人。”   “我没罪,你让我认什么?”赵都督咬定一口话。杜暹一拍书案道:“不认也罢,将他看好了,改日便用囚车送他回京。”赵都督大怒道:“士可杀不可辱!”   杜暹听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忽然拔出佩剑来割断了绳子,将剑递过去。部将见状忙劝,杜暹抬手制止众人,对赵都督说道:“我敬你是条汉子,也没有调兵内战,现在给你个机会。如果你觉得无法忍受被审讯的屈辱,这把剑是陛下佩戴过的宝剑,你用它自行了断以谢皇恩!”   赵都督皱眉愣了愣便伸手去接剑,帐中十几双眼睛看着他,一时都沉默下来。杜暹又道:“有一年刺客在华清宫惊驾,当值的羽林军将校以死谢罪,故被免去了罪责,妻儿老小甚至还得到了抚恤。你若以死表悔过,相信朝廷不会太过苛责。”   赵都督听罢缓缓将剑反过来对准了自己的胸口,瞪圆了双目道“我没有谋反”,然后猛地按剑柄,剑锋应声穿进了他的前胸,只听得扑通一声,他软软地跪摔到了地上,一屡鲜血渐渐从身体下流了出来,帐中很快就一阵血泊。   “抬下去罢,将尸骨运回长安。”杜暹拔出血淋淋的剑来,淡定地吩咐道。   到得下午,忽报长史王贤之在辕门外求见,杜暹回顾左右说道:“另外一个心虚也送上门来。”明光军部将樊书虎笑道:“话说这幽州要造反,大总管刚到一天,不费吹灰之力就平了。”   过得一会儿就见一个比杜暹还白胖的官儿被军士带进账来,自报家门正是幽州长史王贤之,王贤之看起来十分和善,一张和瓜一样圆的脸和蔼可亲常带笑容。他对着北面正座上的杜暹打拱作揖,脚下站的地方本来有一摊血迹,不过已经被血冲洗过了,不低头注意看根本看不出那里的淡淡血迹。   “这是幽州城官民对杜总管的敬意之情,请过目。”王贤之从怀里掏出一个帖子来。军士在杜暹的授意下接过来传上去,杜暹打开一看,一眼就了然这玩意不是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一份礼单,上面罗列着各种贵重物品的条目。   杜暹道:“赵都督上午被捉过来,已经自裁谢罪了。王长史这是……想贿赂本官?”   “赵都督已经……”王贤之的笑脸已变得十分难看,脸色也白了,忙又说道,“岂敢岂敢,怎能算贿赂?不过是一点心意,请杜总管及诸将士兄弟笑纳。”   “东西呢?抬进来瞧瞧。”杜暹不动声色地说道。   王贤之无奈只得叫人把东西抬到军营中军来了,他此时已感觉有些不妙,但又没别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垂手站在那里。箱子被抬进大帐中后,杜暹立刻就叫人当众打开,王贤之想阻止已是不能。   箱子一开,只见里面全是黄金、玉器、珠宝,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宝物让单调朴素的军用大帐中一下子多了几分色彩。众将全都瞪眼瞧着箱子,无一例外。而王贤之的额上已布满了汗珠。   杜暹不动声色地走到箱子旁边,伸手从五光十色的东西拾起一块玉来,对着门口的光线饶有兴致地欣赏。王贤之强笑道:“这是上等的蓝田软玉,温润纯粹犹如君子,正配杜总管这样的君子啊。”   杜暹一边听着一边还点头道“是块好玉”,但看完后仍旧丢进箱子里,回顾部将道:“瞪什么瞪,这些东西咱们敢拿?瞧瞧幽州的王长史,做了几年长史,竟能刮到这么多东西!也好,这是意外之财,杜某不敢这么就让兄弟们拿了,不过定个规矩等上了战场按功劳和斩杀用这些玩意奖赏,只要打了胜仗,朝里也不会追究咱们。”   将领们一听顿时欢喜起来,有人道:“这个法子好,杀敌领赏拿着心里也踏实,要是就这么分了还怕被查呢。”大伙一听顿时哈哈大笑。   只可怜那王贤之本来是想讨好杜暹一个人的,现在倒好,杜暹看来是想既收钱又不给面子……王贤之一张脸上的善笑哪里还有半分,变得比哭还难看了。   杜暹拍了拍箱子道:“传令下去,斩杀俘虏契丹首领李失活、奚王李大酺任一者赏此箱中的宝物任意二十件,并奏报朝廷另行封赏;夺营州城上敌旗者、在战阵中破敌立功者,赏宝物十件。余者斩敌军首级者以售卖宝物后的钱币分赏。”   “得令!”   杜暹又看向王贤之:“王长史,这些钱哪里来的、打算用来干什么?你去长安后不仅要交代谋逆之实,还得把这些钱财说清楚才是。” 第四十一章 铁炮   次日一早杜暹率明光军拔营进入幽州,又令部将杨猛等携幽州健兵三千余随行入城。时幽州刺史空缺,州务原由长史王贤之领,王贤之被逮,州治已失去政令中枢。杜暹便下令幽州实行军事管理,以军令代替州衙施政。城中有南北、东西两条宽阔的大道,因幽州聚集的军队越来越多,为了调动灵活,这两条大路也进行了清理,官民的车、马未经允许不能在大路上行进。而路上行走得最多的就是成队列的步骑甲兵,于是幽州的战争气氛愈来愈浓了。   杜暹一面下令将放置在河东的四门大炮东调,一面又从河东、河北各地都督府调集正规军,大军云集幽州,所需粮草物资也相应增多,只能征发民丁壮丁运粮。每当要进行战争时,各项工作主要靠人畜之力,地方上难免征调日加、百姓疲惫,也是无可避免的。   河北大族卢氏及几家大姓出粮出人资助杜暹军进行战争准备,又积极发动百姓,让杜暹等外来的官将在实施军令时少了许多阻力进行得更加顺利。所以当有人向杜暹告发卢氏与王贤之、赵瞿等勾结谋反时,杜暹置若罔闻,将告密的信给压了下来。   六月中旬,从河东过来的除了一部健兵和四门大炮,还来了一个老头子:薛讷。他是收到杜暹中军的公文应邀来到幽州的。薛讷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此时正在河东一个地方做长史,从资历上他比杜暹老得多,威望也是不低,可是近几年长安中枢的人员换了多次,薛讷又没有参与长安权力争夺的那些事儿,自然容易被排挤甚至遗忘,如今和皇帝身边的红人杜暹实在无法相比。数年来朝里格局多变,连国号都变了,薛讷这个历尽唐、周、晋三国的老臣还能干着一份长史的工作,也是他有威望的证明。   薛讷一生在好几个地方经营过仕途,但呆得最长的地方就是幽州,镇守东北边关前后历经二十年之久,可谓经验丰富对当地十分熟悉。可是当初朝廷在决策对东北用兵时,薛崇训都没想起这个人,大臣们也无人提及。反倒是杜暹想起来了,便将他请到了幽州,继任王贤之暂代幽州长史。   薛崇训和薛讷一个姓,而且籍贯同是河东,不过他们并不是一家。薛崇训家是河东士族门阀,而薛讷那一家却是将门,家庭背景便是有区别的。“三箭定天山”的名将薛仁贵便是薛讷的父亲,薛讷因此也是武将之材,不过自唐以来官场上文武分家并不严格,做武将的人也能出任诸如长史等官职。   杜暹与诸将一并去巡视刚刚运抵的大炮,让薛讷同行。只见薛讷头发胡须都快白完了,却与诸将一并骑马于马上神情自若,身体看上去仍然硬朗,诸将便笑成“廉颇”,又有人称之“国姓”,薛讷神情之间并不以姓薛而自得,显然没有多少攀附新君的态度。众人见之多半在心里感叹怪不得这么老的资历不得重用。   “薛老将军以为此战应如何取道?”杜暹回头问了一句。其实他们军府早已制定出了作战计划,杜暹并没有向薛讷这样一个局外人征询意见的意思,不过是想探探他的军事见解而已。   薛讷淡定地说道:“杜总管意在营州,无非南北两条道,一条经檀州先攻饶乐之奚兵,再夺营州;一条自平州出发,经都山直取营州。今杜总管将大本营设在幽州,自是取檀州之道最为妥当。”   但是杜暹幕府已经决定走平州、都山(辽西走廊)一线,他便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何要走檀州?”   薛讷道:“营州目前被契丹人控制,但官兵主动进击,奚人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定要与契丹联兵,大总管走都山道依旧要面对至少两部人马。何不先北上到饶乐都护府境内的草场?夏月草茂,羔犊生息之际,不费粮储亦可渐进,岂不善哉?”   杜暹不置可否。稍后有幕僚在他面前私下说道:“薛讷虽为名将薛仁贵之后,却无先父之奇才,于兵略见识平平。大总管将他从河东调来,不知有何用处?”   “我与你们的看法相同,若此时薛讷仍得朝廷重用,营州之战以他为主帅,未战已料得结果了。不过此人曾镇守幽州二十载,于东北边境地理人物十分熟悉,行军时咨询一二有益无害。况且幽州州衙无人主事,薛讷既有人脉威望,让他名义上暂代长史,也能起到安定局面的作用。当此之时,首要为攻取营州,其他的事能容则容。”   幕僚拜服道:“这也是大总管压下众人对卢氏门阀密告的用意吧?”   杜暹点头称是。   这时一行人马来到了城北军械库,又有一个将领前来对杜暹说道:“我等奉命从河东运跑,半路上来了一个参事,拿着长安的委任公文。末将不知此人来历,命人旁敲侧击打听到他好像和‘内厂’有关系,末将前来告知大总管,您心里有数便是。”   内厂?杜暹在长安时偶然间听过这个名字,大约是晋王府以前的一个机构。他心里顿时有了数,便随口道:“把他看作监军一类的人便是,平时客气点,办事时不用过问他。”   守营的官兵打开了存放大炮的军械库,众将陆续进去观看。这玩意是新式武器,在场的人只有杜暹以前听说过,其他部将都是第一次见识。只见里面横排着四辆大车,上面各放着四根“铁柱”,长度近一仗。薛讷当场就吃惊道:“初时听说来看炮,老朽以为是弩炮一类的军械,却不知原来是这玩意,如何使用?”   和大炮一起过来的那帮人,不是武将,却是十来个文官模样的官和吏,另外还有几十个工匠打扮的人。一个官儿过来解释道:“此器名为炮,乃今上御赐之名,实则与弩炮石炮全然不同。诸公请看,下方为运载之车,炮身只是上面的这根铁柱。长七尺一寸,炮口小炮尾大,这是武功县造炮炸膛之后改成这样的,现在已经比较安全了一般不会自爆;炮身全为上好的铁整铸打磨,重约两千斤;发射之时,填药十到二十斤,点燃在炮内爆炸,将炮弹喷出炮管。功用形似石炮,却远胜石炮,射程最远能达数里,命中时有万钧之力,若遇土石之墙,触之即溃;若遇步骑人群,命中时数丈之内洞穿糜烂,人马俱碎。威力无比。”   薛讷笑道:“你吹嘘得厉害,若真如此,城池一炮就溃了,我们还修城作甚?比如幽州城,莫不是拿铁炮一砸,就等同野战?”   那官儿一本正经道:“若是咱们用这四门炮攻打幽州,四炮齐发,城墙崩塌形同虚设,若是一轮不塌断然是禁不起第二次炮击的。”   薛讷摇头表示不信:“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纪,曾经营幽州一二十载,从来没遇到被人顷刻之间攻破城墙的事儿。无论是哪边的人马想攻破此城,不死伤数万人马休想踏进来一步。”   杜暹的看法则不同,他是在战争中利用过的火药的人,见识又多了几分,听见技术官玄吹得如何厉害,也不像薛讷一样直接就不相信。只是这些炮刚刚从工坊中运过来,从来没有实战使用过,具体会怎么样杜暹也不好断定。于是他又问:“既然能打数里,如何校准方位远近?”   官员拿出一份卷宗来说道:“此物乃炮表,下方有今上亲笔御批,请大总管观真伪。”   众将上前瞧了瞧,杜暹认识薛崇训的字,便点头道:“确实是今上亲笔。”   官员又道:“炮上有准星,此物用目测便能校准左右之方位,而远近则以炮口高度。装上定量的火药之后,上面标刻的每一段角度,对照炮表有相应的距离。这张表是在武功县校场测试出来的,因此物未曾在实战中使用过,若是炮表不准,还能用下面的‘抛物’公式重新计算,今上手谕的公式,代入炮口高度等数值便能算出炮弹远近。”   薛讷笑道:“敢情你们将铁炮吹得如此厉害,原来左右是今上的旨意让你们造的。这铁玩意重达两千斤,运送起来不得一路累死牛马?若是没那么厉害,当真有些得不偿失。”   杜暹却道:“到时候遂辎重一起运送,上了战场试试便知。铁炮笨重,等发大军时恐拥堵道路影响粮草运输,你们这两天就派人先行将其运到安东都督府(平州)。”   军械库的官员忙接了命令。薛讷听罢问道:“大总管欲走俞关都山之道?”   “正是。”杜暹回顾左右,也不隐瞒行军路线,因为要大规模向东调粮调人,这种事也没有保密的必要,“府中已经决定了作战计划,待得收集完营州近左水源、地形等具体之后便决定发兵时日。老将军熟知东北边地地理,还望举荐一些人来帮忙,以便我们做好万全准备。” 第四十二章 深宫   幽州都督等人被杜暹举手之间拿下,消除了朝廷对幽州谋反的疑虑,无疑是一个能让薛崇训高兴的消息。宇文孝从安插在杜暹人马中的内厂眼线那里获得了准信,立刻就让宦官张肖赶着进后宫报信去了。内厂的消息恰好赶在幽州递传上来的奏章之前,于是薛崇训获知这个事儿的时间竟比南衙大臣还要早。   薛崇训因此在第二天见到宇文孝时也忍不住鼓励了一句,对他的办事效率算是一次口头嘉奖。一旁的宦官张肖趁势恭维道:“都是皇上识人,用人用得恰如其分。”   “这么快就和宇文公一处出气了?”薛崇训微笑着用玩笑的口吻说道。   张肖忙道:“奴婢的意思是陛下用杜暹用得恰当,这不一到幽州就办了件让皇上高兴的事,皇上是天下人的共主,您高兴的事自然就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   这时闻得报时的鼓声,不用去分辨节奏和几声只看太阳的位置也应该是酉时了,每当这会儿南北衙门的官吏多半都已陆续下值,薛崇训也说道:“你们也各自回去,宇文公这段时间得抓紧把扩编内厂的章程给呈上来让我瞧瞧。”   宇文孝和张肖听罢便叩拜告退。薛崇训出了紫宸殿,正遇到从另外一条路过来的妹妹河中公主,她白天常常到温室殿帮助薛崇训处理奏章,傍晚回去,是住在承香殿太平公主那边的,所以薛崇训才觉得她是太平公主的一个眼线。他正巧也想去向太平公主问安,便邀妹妹上了御辇,同车一起前往承香殿。   上次薛崇训和朝臣决定在东北用兵的事以及用人方面,太平公主一点也没有干涉,但她定然是在关注此事的。晋朝刚建立不久,政权仍然不算稳固,大明宫两处当权的地方在各种大事上都比较慎重。而杜暹平定幽州对太平公主来说也算一件好事,所以薛崇训挑今天过去和太平公主见面,相处起来彼此的心情也会好一点吧。   不用薛崇训亲自去说那事,太平公主多半也从别的地方听说了,她在宫里和南衙的人脉很广,朝臣们大多仍然与她保持着来往。不过顺心的事儿多说一遍大概也是无妨的。   自从薛崇训登基正位之后,其实对太平公主的生活是一件好事,她现在既有高高的权力和地位,又可以使大部分事儿让薛崇训去操心。平日里若无热闹的节目,她便在宫中养尊处优地养养身,修炼道法,日子何等逍遥。   薛崇训拜见她时,玉清正在论述道法,太平公主便让他们兄妹二人也坐下来静心听着。薛崇训对那些玄学毫无兴趣,也只能拿出耐心枯坐。   只见母亲一副很认真的模样,此时少了平日的许多威严,却多了几分怡然自得。她穿了一身素雅的道袍,但依旧是丝绸质料,还佩戴了几件珠玉饰物,却是不管正宗道家的一些讲究。薛崇训细看之下,竟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皱纹,在这个时代四十多岁的妇人能像她这样的外表实属罕见,乍一看上去仍像一个少妇一般根本瞧不出年龄来,而实际上薛崇训作为儿子都已而立之年了。   在这深宫中,镶金的铜鼎青烟寥寥,钟南山的木料地板一尘不染,玉雕的仙鹤、名贵的瓷器字画营造了一个陶然世外般的环境,看似素淡实则奢侈至极,连玉清手里的拿的拂尘的手柄也是白玉质材的,而贵妇们则在这里抛却凡尘论述道法。薛崇训心道难怪有道家度己之说,哪怕玉清的道派不算正宗也可见一斑其中的实质,她们修炼只为自己得道成仙,并没有关心世间苦难的内容。   良久之后,才听得“叮”地一声铜磬敲响,论道总算结束,宫女们上清茶和点心,薛崇训等人问候太平公主的身体安好,说会儿闲话等着吃晚饭了。薛崇训当然提及了幽州的事,又趁此谈攻取营州的战略意义,太平公主只是微微点头道:“我看你的那几个妃子中也就杜心梅的身子好些,有诞龙子的相貌,教她也像她的父亲一样不要辜负了你的期望。”   太平公主又提起了这事儿,本来她并不是一个罗嗦的娘,但在这件事上老是说,薛崇训听多了心下也有点烦躁起来。他又想起了自己那女儿完全不亲自己,对自己的亲情更是少了几分热情……不过他的年龄也不小了,子嗣的问题确实关系政权稳定的大事,他心里也是明白的。薛崇训自忖难道自己是个没有父爱的人?对于儿子的想法竟然只在意政治考虑,而丝毫没有常人那种做父亲的期待心情。   “你上回组建了一个内阁,最近又在过问‘内厂’的事?”太平公主又问了一句。   薛崇训道:“边地各州长史其实都有一批细作,用于探听各族的动向和大事。而中枢了解情况一般只能凭借地方官的奏章,其中难免有自我推卸责任等原因上奏不实者,造成言道不通。所以我想直接建立一个机构,明察暗访各地实情,作为奏章的一个情报补充。”   太平公主道:“宇文姬端庄贤淑安守本分,本应萌封其家,但宇文孝在官场士林的威望资历不足,不好委以重任。你还不如封他一个爵位安享富贵,反而让他去捣鼓那个内厂,不是得罪人的事儿么?”   “母亲说得是,我再考虑一下,找宇文孝商议。”薛崇训不置可否地说道。   他们说了一阵话便到晚饭的时候了,太平公主自然留薛崇训一起吃饭。家常便饭有薛崇训和河中公主和她在一起,倒也算是一种天伦之乐。   薛崇训仍旧保持着吃饭时的一些细节习惯,河中公主见状笑道:“哥哥何必如此节俭?你身上的青袍,老是见你穿这一身,竟连制一身新衣也舍不得?这倒奇怪了,我们薛家一直都没穷困过,以前怎么也算河东士族高门呢。”   太平公主却道:“你哥哥性情如此,也不是什么坏事。再说注重小处才有大家风范。”她说罢目光从薛崇训的交领里面扫过。他里衬的领子是白得一尘不染,看起来十分整洁,确实也不是一个不注重仪表的人。   只是她的目光太有穿透力,好像能看穿薛崇训的衣服和一切,多少让他感觉不自在起来。能让他产生这种感受的人,也只有太平公主了。   饭后茶点时,薛崇训又用不经意的眼神从太平公主的高耸的胸前扫过,却不慎触到了她的目光,只觉得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好像再次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薛崇训脸上顿时一阵不自然,忙看向别处,然后起身告辞,说了些诸如早些歇息注意身体之类的客套话。   他从承香殿出来面对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宦官宫女时,神情才渐渐恢复了常态,不由得对着夜风缓缓舒了一口气。执事的内给事在旁问:“陛下欲往何处?”   显是问他今晚要临幸哪个妃子,现在这种事对他来说好像也变成了制造继承人的一项活动。他沉吟片刻便道:“去杜夫人那边。”   于是众人簇拥着车启动了。薛崇训端坐在上面,心里想的反倒是程婷,然后是宇文姬,至少这两处多少能让他感受到一些温情,但他还是应该去杜心梅那里。太平公主今晚都提过这事了,正如她所言薛崇训比较注重小处细节,愿意在多数时候和她保持一致和默契。   若是杜心梅真的能诞下继承人,以后杜家肯定是真正步入长安炙手可热的贵族阶层了。产生新贵家族,代替以前诸如武氏等长期和李唐联姻的贵族,眼下对稳固政权是有好处的。杜暹如果能在营州之战中立下功劳,这样的进程就更快了。   如今这样的形势,薛崇训有意识情况并不是那么安稳,需要通过一系列的胜利和成功才能逐步走出晋朝“得国不正”的先天不足。取营州意义重大,不仅是谋取更多的利益、进一步削弱帝国的外部压力,也是展示武功的一场“表演”,通过战争的接连胜利来奠定军事上的威慑力,无疑是稳定那些潜流的一剂良药。   薛崇训的车驾到达蓬莱殿时,他没有马上去妃子那里,先叫宦官取来了今天收到的杜暹的奏章,又细读了几遍。这份奏章不仅有关于平定幽州“乱党”的内容,还有对营州之战的作战计划概述。   杜暹的计划是调精锐出俞关实施奔袭计划,出去的兵力只明光军及三镇都督府的健兵,这些都是成建制专业打仗的精锐,总兵力只二万五千人,人数少能减轻粮道的压力便于机动。出俞关后先击溃来战之地,再强攻营州,先声夺人之后再调大军进行后续的作战。   薛崇训不得不承认,如果这场战争是自己去打,也会用这样干脆利索的办法,杜暹在某些方便的性子确是和他很有默契。不过今天上午兵部的官员并不怎么赞同这份作战计划,认为太急了。   战局会怎么样,薛崇训也只能在这深宫中等着消息而已,心里挂念也是起不到任何用处。 第四十三章 北进   二年阴历六月中旬天气炎热,杜暹尽调三镇都督府精锐集结完毕,共计两万五千余人,分作五军行进至安东都督府平州。明光军分左右两军,一军五千余全数马队;河东军五千余;安东军五千余;幽州军三千多人(原建制八千)。精锐全部布置在南线,又命暂代幽州长史薛讷节制隶属幽州都督的各城、堡、哨边军镇守,防备奚兵至饶乐南下。   这时细作已探明了契丹、奚各部落人马的动向,两族如临大敌,欲与晋朝廷请和交涉已是来不及了。契丹李失活部率众部族武装从漠松都护府及漠南东部草场赶到了营州附近,同时前来汇合的还有奚族首领李大酺部,奚族其他部落仍活动在饶乐都护府境内。   杜暹准备好战前的事务,终于下令前后五军自平州向北出发。这几天的天气一直晴朗,也不见有海风从渤海上来。晋军自带粮草辎重,又负担盔甲兵器在炎炎夏日中行军,确实比较艰苦。因五军人马来源于关中中央军及新设都督府,相同的地方是直属兵部被视作朝廷的正规军,所以盔甲装备率非常高,骑兵几乎全部装备铠甲,步军也戴锁甲,并有完备的长短兵器及弓弩配备。这样在增加防护攻击的同时,也增加了士兵的负重。   骄阳当空,尘土飞扬中的人马无不汗流浃背面有疲惫之色。好在行军之前的信息收集得当,军队的行军路线主要沿玄水北上,水源不成问题,否则这样的天气苦不堪言。杜暹下达了一道命令,让将士们在饮水中放盐,以免中暑脱力。这些自然是他在长期行军打仗中总结出来的经验,至于那样做的原因却弄不清楚。   明光军部将建议道:“每日负重暴晒致使将士疲惫,不如行军改为昼伏夜行,晚间下凉之后行军便没那么热了。”   幽州军的将领劝道:“摸黑行军不辨旗帜,恐人马混乱,走失人畜。”   但杜暹认为明光军及都督府健兵日常训练勤频,属于军纪严明的精兵,并不存在到晚上就出现建制混乱的事。他便采纳了部将的建议,传令白天扎营休息,等太阳下山之后再拔营行军,到第二天气温升高时继续休息,如此循环。   果然夜间行军时并没有出什么状况,因光线不好各部难以从旗帜上辨明队伍,但军纪队列良好,后军跟着前军走没出什么差错,方向偶有偏离在第二天一早也经向导官调整过来,一切都比较顺利。   大军走了几天,一天早上杜暹忽然得到禀报,有奚族的人马来见,说是要投降。杜暹便率一队人马来到前方,果见有几十个人正在大路旁边被一些晋军官兵围着,兵器已经被缴了。只见那些人身上有的胡乱批着一块兽皮,有的腰间裹着麻布,穿皮甲的人也非常少,和一身铁甲的晋军官兵一比,简直是衣不遮体形似野人。众军从大道上成队列通过时侧目视之,无不露出轻视之意。   一个会说汉话扎着脏兮兮小辫子的人上来鞠躬行礼道:“我们是库莫部落的人,首领闻讯大晋朝的军队来临,不敢以兵戈相向,特率部来降,先派我们前来报信以免发生误会。其他部落也不堪契丹贵族的奴役,早有归顺大晋之心,就等你们大军前来了。若是将军攻取了营州,奚人无不愿意归降。”   这时一个幽州籍的将领说道:“大总管慎之,事有蹊跷。第一,这些人自称库莫部的人,据末将所知,这支部落位于饶乐都护府南部,大部分人都不再依靠狩猎和采集为生,而开始了农耕生产,甚至其中还有落魄迁移过去的汉民带去了耕织技术,这样一个部落怎么会穿着兽皮?何况他们竟是部落首领派来的人。第二,东夷各族民风彪悍且狡诈,勿信胡人憨厚之说,其中可能有诈,咱们不得不防。”   幽州将领说得确是有道理的,从大路上向远处望去就能看见一些绿油油的庄稼地,这边的人烟比较稀少,却已经有农业生产了。会种地的部落一般都会纺织,大热天的人们穿麻布显然更舒服。经将领一提醒,杜暹也觉得他们不像是在说实话。   但那胡人又解释道:“契丹人贪得无厌,我们的收成所得大部分都被他们掠走,自己却衣食不保,以至如此穷困。”   杜暹道:“既然是来投降,咱们哪里有不接受的道理?你们回去传话,让首领率部迎接,到时候在阵前交了兵器即可。”于是他下令将这些人马又放了回去。   中军的将领及幕僚多有认为此中有诈的,也有认为蛮夷的小伎俩不足为虑的,总之只能看看情况再说。杜暹遂下令当晚休息,次日一早换作白天行军以便与那个要降的部落周旋。   数日来众将士都是白天睡觉晚上行军,乍地晚上停止下来休息,许多人都睡不着。中军也不强令各部宵禁安息,于是营中四处都燃着篝火,整夜都有人声显得非常热闹。   及至天明,晋军整顿队伍继续行军,却并未见有大股胡人来降。沿途发现了一些被丢弃的牛马、器械,牲畜大多老弱,物什兵器则粗陋陈旧,将士拾起兵器笑称“和竹竿无异”,尤其是来自关中颇有傲气的明光军骑士对这次的敌人嗤之以鼻,认为敌军的装备和战斗力还够不上层次。   游骑抓了一些胡人过来审问,获得消息早上这里本来有一股奚族人马,后来遇到李失活的部队驱赶,有的被抓有的四散逃跑了。果然沿途陆续都有各种被丢弃的杂物和人马经过的痕迹。   晋军中军很快也得到斥候的探报,北边发现大量胡人军队踪迹。中军认为之前那些俘虏所言非虚,可能李失活的主力就在前面。几个明光军的猛将立功心切请命要率骑兵沿途追击,先打一场胜仗。但杜暹的幕僚却劝阻道:“形似胡人诱敌之计,我军万不可轻出追赶,以免中计。”   杜暹接受了幕僚的劝诫,认为胡人设计的可能很大,不能轻敌冒进,遂令大军缓缓行军,同时继续派斥候探马摸清状况。及至傍晚,斥候营的校尉到中军求见大总管,入帐禀报:“前方有一个地方形如谷地,四周有山、树林茂密,中间的大路平坦无险可守,末将以为这样的地形正适合伏兵袭击,故赶回来告知大总管有所防备。”   这时候陆续得到的消息,已经让中军幕府得出了胡兵欲以逸待劳伏击晋军的可能性。有人便建议绕行避开不利的地形,一路进逼营州时再择适合的战场开战。但要改变既定的行军路线,意味着离开玄水流域走其他的路。这个地区虽然不是沙漠戈壁,却因近段时间干旱而难以在路上随时找到大量水源,几万人的队伍在炎炎夏日行军,若是一天没找到足够的水就会比较严重,让疲苦的人马雪上加霜。   杜暹与众人商议之后,决定不改路线,继续沿玄水北上,到达都山南边谷地时便提高警惕,若遇敌军袭击,则列阵正面硬拼。   晋军遂在六月二十五日行至都山南部,只见大路起伏,两面都是连绵高山。斥候上山搜索也没什么效果,山高林密短时间之内难以获得什么有用的情报。这时忽报一股人马自北边迎过来了,明光军将领樊书虎立刻上前请命:“末将愿率一军上前迎敌,若敌军抗拒,则击溃之,报大总管靡下。”   这个将领樊书虎作战勇猛,实是一员良将。但杜暹想起在突厥之战时他的表现,当时叫他掩护侧翼,阻挡突厥兵的袭扰,结果他违令追击一整天才回来,因此差点被杀了头,后来围攻黑沙城立了战功才将功抵罪……杜暹在心里稍一思索,便断然拒绝了樊书虎的请命,而另外选了一将,出身飞虎团曾在张五郎靡下干过的人,名叫公冶诚。此人长得瘦弱胆子小,打仗不怎么勇猛参与了几次打仗都没立过什么值得称道的军功,但长处是为人谨慎小心很少出岔子,违抗军令这种事儿更是借他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这样的安排让樊书虎很是不服,开战的头一功竟让给一个平时让他鄙夷的小子,自然不是什么痛快的事儿。但杜暹的幕僚们见状都领会了其中的意思:在进入谷地之前,打不打得赢不算重要,轻敌冒进才是最应该避免的。众人看出杜暹的谨慎态度,心下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公冶诚领命,率明光军一部八个团约一千六百骑离开中军,沿着大路迎击来犯之敌。其前锋骑兵翻过一座山之后便进入两边是山林的谷地,山势并非峭壁、但道路崎岖不平,骑兵部队难以横向展开。于是公冶诚只得让所部以团为阵队,分作八股前后紧随向前行进。   走了一段山路,就遇到一段下坡路,下面是一片较为平坦的地形,中间只有一些小山丘,但东西两边远处仍然是山林。公冶诚走在人马中间,就听得有人喊道:“胡人在下边!” 第四十四章 都山   公冶诚策马眺望,只见山坡下人马甚众并不断有一股股人流从北边涌过来,一时无法判断人数几何,但一目了然敌兵人数是自己这边八个团骑兵的许多倍。他下令道:“马上派人回去报知大总管,敌兵如人海愈来愈多。”   部将们看了一会儿,只觉胡人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那帮人数目虽多却旗帜混杂不成阵型,人马乱走形似难民,连建制也看不出来,有的人甚至兵器都没见拿,乌漆漆一大片丝毫没有军容。跟随公冶诚前来的将士都是属于明光军,他们见这样的敌“军队”哪里还看得上眼?一个将领马上说道:“这样的军队,纵使人数是我军十倍又如何?将军无须犹豫,下去杀它一回立个头功!”   公冶诚认为进来的这处谷口地势高、路又不好走,万一失利不便后退,半天不下达进攻的命令。部将也有些火了:“大总管的军令是迎战来犯之敌,将其击溃。将军临阵逡巡不前,是为抗令。”   话说到这份上,公冶诚才没有办法下令各团准备进攻,依凭地势从高处向下面空旷地面上的胡人人群发动冲锋。众校尉旅帅听到军令便下令敲鼓列队,情绪无不高涨。   明光军各部从关中长途调动到幽州,又从幽州辗转平州出动,在烈日下晒了几天又摸黑行军了几晚,几经辛苦今天才见到胡兵的踪影,若是不干它一场着实憋闷。将士们属于健兵,职业就是专门训练和打仗,任何人的意识中都想在某个时刻体现出自身的价值,而大伙的价值无非就是杀敌立功,时机就在眼前。   时间刚刚午后,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人们的盔甲都晒得发烫,满面汗腻犹如涂了一层油在太阳泛着油光。但这一切都不能消磨掉将士们此刻期待一战的急迫心情。公冶诚抓起水袋猛灌了一通凉水,喊道:“以鼓、金为号,前部出击!”   “咚咚……”又一通鼓声,数百骑从山坡上陆续开动了马蹄,作为前锋试探攻击。第一团行至半山坡,很快分作四队,这时鼓点急促,四排人马便端起马槊长枪加速行进,下坡的地势战马跑得轻快,转眼之间就冲到了平地上。   下边的敌兵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就那边乱糟糟一团的军纪恐怕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有什么变化,只是见着有人拔出刀来了在阳光下反光明晃晃的间杂在纷乱的人群中,就像一帮马贼。   很快前锋骑兵团接敌,乒乒乓乓打起来,人群中一阵骚乱,大股敌兵人群开始向北散乱移动。晋兵第一波攻击只有二百人,不料这样就动摇了对方的阵势;紧跟在后面的两团兵也赶了上去。公冶诚等人居高临下观看眼前的场面,不禁让人想起草原上的游牧场景,游牧人骑马在驱赶着大群的牛羊。   公冶诚见状遂率全部兵力俯冲下去,直扑敌军人群。敌兵实在没什么战斗力,队伍混乱没有凝聚力而且装备简陋人马赢弱单兵格斗能力也很差,面对全副武装成建制的晋军骑兵简直是一触即溃,潮水一般向北逃窜。   晋兵从后面掩杀斩杀俘获颇丰,但就在这时忽然听得鸣金之声,传令兵大喊道:“将军有令,不得冒进追出太远,停止北进原地待命!”   随后公冶诚便派人回去禀报战况,言击退了来犯之敌。杜暹身边有幕僚觉得蹊跷,进言道:“但恐是诈败诱敌深入之计,我们在未探明都山以北的实情之前,应谨慎追击。”   立刻就有人附议道:“一两千人的骑兵不到一个时辰就打败了李失活前锋,虽明光军将士骁勇也不该至于这样。如果契丹人真是如此不堪一击,自武周以来我军何以多次失利?多次战役中就算有主将统兵失算的原因,但战场上还是真刀真枪拼杀的结果。”   部将樊书虎道:“你们疑神疑鬼也没有用,无论如何咱们要进击营州还得通过都山、白狼山这边的山路。否则只有离开玄水先向东走绕行,然后再转向北方,在炎炎夏日走那边的路,水源会出问题。既然终究要走这条道,何不抓住战机追击过去扩大战果?”   幕僚建议道:“我军可屯兵都山以南暂缓进击,然后让平州调兵运粮草,其间搜索这一带山林。若是林中有大量伏兵,时间一长就需要从外面补给,总会露出马脚。届时我军先占领清理都山,控制各处通道,再以都山为根本向北图营州。”   这时有官兵从前方押回来了一些俘虏,杜暹派官吏拷问他们的作战目的,俘虏们都说到这里阻击晋军。晋军官兵又毒打了他们一顿,再问还是一样的话。   杜暹带了一队人马登上高处观看地形,他的目光久久在大路两边的山林回视,夏日叶茂,视线中的青山连绵不绝,远远看去有种身处钟南山下的错觉。部下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担心山林中有伏兵;他又是一个擅长使用快速奔袭战法的人,而对峙消耗达到作战目的的法子没有把握。况且军府在大军出动之前的作战计划也是制定直取营州。   旁边有人想说什么,但被一个幕僚用目光制止了。众人都沉默下来,只有马嘶在山间回响。人们总是会面对大大小小的抉择,此时的杜暹无疑也在面对。   也许杜暹的带兵风格早就注定了选择的结果,不过幕僚一再的提醒多少给他造成了影响,因此此时显得有点不够干脆。良久之后他才说道:“着令五军,即刻拔营通过前方谷地,不得有误。”   一个幕僚刚开口道“三思”,就被杜暹打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心里有数,不必再多言。”   于是军令一下,停止在山前的大军陆续开始移动。公冶诚部在前方列阵,后方大股骑兵没有前进,反倒是辎重和步兵先动。翻山的大路崎岖不平,好在道路并不算狭窄,粮车拉上去没什么问题;不过那四驾装载大炮的大车有点麻烦。炮身自重就两千斤,加上大车的重量,上坡十分困难,人们为了行军速度只得用鞭子使劲抽拉扯的马匹,步卒也围上去推车使力,才让它们艰难地前行。幸亏天气清凉道路干燥,要是下雨时拉这几辆重车上坡真不知会多慢。   大车刚走到半坡,就有一匹跪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马一倒便废了,军士们只得另换马匹继续拉。将士们平时很珍惜马,见此情形心疼有人还忍不住抱怨,带着这些铁炮就是个拖累。   前面的辎重车辆和步军翻过山,后面的骑兵才牵着战马缓缓跟着爬坡,大军折腾了小半日才通过谷口,下坡到平坦的地势。杜暹令公冶诚部为前锋开道,五军继续行进。   待得两万多人都全部进入谷地后,忽然听见有人喊道:“大总管请看,山林中有人马出现了!”一个官员跺脚道:“果然有伏兵!”   杜暹镇定地说道:“我早有所料,诸位无须慌乱。我部已全数进入谷地,此处宽阔可展开作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传令各军结阵备战,乱奔者、扰乱军心者,立斩!”   顷刻之间,林中的人马就露头了,那些胡人并不冲下来突袭,只见大群的人向南边奔走。部将对杜暹说道:“我军后路的谷口狭窄难行,敌兵欲断我后路。”过得一会公冶诚也派人来禀报:“起先溃散的敌兵自北面掉头复来。”   杜暹道:“着令后军骑兵返身夺取南部谷口高地。”   “得令!”一骑举着三角锦旗飞奔而走。   这时晋兵五军已快速结成了阵营,辎重和骑兵在中间,然后是刀盾步军,最外面的阵队是拿着长兵器的重步兵,各营面对东西高地列阵。南边的骑兵已冲了出去,去夺高地,但骑兵爬山坡显然不能发挥机动优势,他们刚沿大路爬到山腰,敌兵已经涌到谷口的道路上,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密密麻麻一片。   只见胡兵抱着滚木往山下丢,晋军骑兵前锋被砸得一片凌乱人仰马翻,敌兵又居高临下以弓箭射住,晋兵无法前行。将校吆喝呐喊着,骑士们弃马强冲,敌兵继续以圆木滚落,把躲闪不及的晋兵撞得头破血流,阵线更是无法保持,进攻受阻。   没一会儿东西两边的林边也钻出大量的人马来,顷刻之间遍山都是,两面沿着斜坡向晋兵五军阵营俯冲而来。战场形势在骤变之间就形成,显然晋军处于了被围攻的境地,而且是被俯攻,地形上就十分被动:打赢了不便攻上去;一被冲乱就面临分割围歼的危险。   杜暹举剑大喊道:“诸将士兄弟,报效家国正在此时!”   前方的校尉呐喊道:“稳住阵线,临死不退一步!”众军呐喊鼓号之声大作,只听得砰砰巨响,营中的弩炮开始发射,冒着黑烟的巨矢飞向空中。一时间这荒山野岭中变得异常热闹。 第四十五章 巫术   漫山的契丹兵如狼似虎地扑将下来,凶悍之势犹如大群恶狼,哪里还有半点赢弱之象?许多人装备有铁盔、面具及各型盔甲,有的应该是从中原购置的看起来与汉人地方镇兵的装备无异,也有的髡发、左衽,没穿盔甲只穿着圆领窄袖衣服手提利器飞奔而至。东西两边很快就杀声震天,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冲近的敌兵看上去个个凶狠,阵仗就像晋兵与他们有杀父之仇,东北夷兵的凶悍之风较吐蕃高原铁骑只多不少。   此时的辽东地区还没有如何开发,无论是生存环境还是律法治理都十分恶劣,东夷汉子信奉弱肉强食,为了争夺生存空间你死我活的厮杀犹如家常便饭一般,环境造就了他们的勇力。此时汉人的军队没有任何借口便堂而皇之地出动,契丹等族当然不会相信“文明”之地的汉人是去拯救他们的,被夺去势力范围的唯一结果就是被更加凶残地掠夺压榨。选择只有两个,要么被夺去土地迁徙到更苦寒的北方要么拼命。   战斗进行得非常惨烈,地面上的尸体不断增加。晋兵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号称精兵不是浪得虚名,无论在装备上和训练上都达到了这个时代的顶峰水准。而且这场战争根本没有双方都认可的正邪之分,汉人还觉得自己在进行正义的征伐,举族上到官僚士大夫下到黎民百姓,都想占有任何可以耕作的土地,对于统治者来说,更大的地盘意味着更多长久的利益。而且开疆辟土在人们的价值里从来都是正义和荣耀的象征。   杜暹居于中军,沉着地下达一个个军令。此时此刻的命令无法更多地论证,只能凭借经验和直觉临时判断,部下也不能去计较对错,唯一应该干的事就是执行。   “报!公冶诚部在北部遭到攻击,为防合围已向中军撤退靠拢。”一骑奔来大声禀报。   杜暹道:“准其人马入阵,幽州军备战。”   又有人来报:“左明光军攻击南部高地不利,敌兵拥堵在山前以圆木箭矢阻击,将士无法冲上去,将军请命暂缓进攻。”   杜暹怒道:“不夺取南边高地,难道要东西两军从斜坡上仰攻敌兵?传令左军将军,不论用什么法子也得上去,否则提头来见!”   契丹及奚联兵的伏兵突袭围攻到现在已近一个时辰了,两面夹击但晋军阵脚未动,看样子短时间内难分胜负。杜暹对五军战斗力有自信,才有意图反攻。   不料过得一会又有传令兵来报,负责后翼进攻南山坡的将军中流矢阵亡,杜暹只得传令副将暂领左军,让攻击的人马暂时退下来修整。   胡兵自两翼居高临下反复冲杀,战至傍晚终不能破阵。晋军轮换厮杀,因天气闷热各军都已疲惫不堪,好在太阳下山了敌兵的攻势渐渐减缓最终撤回山上。因人马疲敝又是仰攻,杜暹也没有下令军队反击,战场上渐渐消停下来。   天色渐暗,人们用车辆围成兵营,因找不到足够的柴薪,只得吃了些干粮喝了些凉水充饥。有军士挖地三尺撅水而不得,部将纷纷建议次日一早就应该发动攻势,不能再困守在山谷中。   气温很高,双方战死的尸体在太阳下晒了一下午就开始有腐烂的迹象,晚间一下凉空气中就隐隐能闻到一股子怪味儿。人们害怕引发瘟疫,遂收尸点火焚烧。尸骸在火光浓烟中化为灰烬,将永远埋藏在异地他乡,将领们点香泼酒烧了一些纸钱算是告慰勇士在天之灵。   及至天明,杜暹观南边谷口的高地上胡兵挤作一团堵在那里,人马十分密集,遂下令将四门大炮拉到后军对着上坡上摆开。这时热兵器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上,不仅胡人没有什么动静,连晋军这边也对大炮不报什么希望。因为高地上的大路距离约二里地,晋兵在这么远的地方捣鼓几辆大车,胡人也没感受到有什么威胁。   炮工科官吏们忙活着对炮表调整高度,军士们称火药开始填药了,又有人抬着铅铸的实心炮丸上来。天刚刚亮,敌兵还没有开始第一轮进攻;晋军也没更多的动静,只在那里捣鼓几门铁炮。   过得一会儿,一骑向杜暹禀报:“大炮准备好了。”一旁的传令兵见杜暹点头,便将一支青旗在空中摇晃了几下。忽然“轰”地一声巨响,犹如晴天霹雳,顿时山谷仿佛都被震动了一下。众军被吓了一大跳,人群中微微有些骚乱,但大伙已事先知道是大炮发射,倒也沉得住气。   一枚铅弹从浓烟中呼啸着飞上了山坡,上面密密麻麻全挤满了人,炮弹没有偏得太离谱就砸进了人马之中,又在硬土上弹跳。只听得“哗”地一声,惊惧惨叫之声便爆发出来,人群中倒了一片,周围的人乱奔起来,特别是受了惊吓的战马跑得最快,在山坡上散乱奔走。   片刻之后又是数声巨响,炮弹砸将上去,敌兵顿时大乱。   杜暹见此状况也多少有点意外,立刻便下令后军集结人马准备进攻夺去高地,又令大炮继续炮击。但那四门大炮的设计尚不完善,一轮炮击之后就哑火了很久,炮卒正忙着浇水降温,拿着棍子布条清理炮管中的残渣。   山上的胡兵更是惊惧不知所措,明明晋兵还远在山下,却突然铅丸从天而降死了几堆人,他们连性能稳定的弩炮都造不出来更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有人喊道:“汉人阵前施展巫术,请了雷神!”   契丹将领向山下看去,只见晋军阵营前面黑烟沉沉,疑是在黑云中作法。这凡人之间的战争却唤来了鬼神,刀枪棍棒怎么和闪电雷鸣对抗,这仗还怎么打?将领抬头看天,只见天空十分晴朗,蓝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稀疏的白云,如此天气哪里来的雷电……   过得稍许从后方赶来了十几个契丹巫师。将领指着下面的浓烟道:“赶快作法驱散汉人的妖术!”巫师们慌忙布阵法,在山前四角各竖起一面黑旗,又搬来柴禾桐油点燃四堆篝火,然后举木剑在中间抽筋似的跳了起来。   这时山下的大炮再次填药完毕,“轰轰……”又是几声电闪雷鸣,不巧一枚铅弹正好砸进巫师的阵法之中,山上的土石在连续干旱中早晒硬,炮弹砸得灰土四溅又在地上弹跳飞起,顿时十几个巫师当场死了大半,还有几个被飞溅的石子泥土伤了躺在地上起不来。还有一枚炮弹砸得一堆柴禾腾空乱飞,燃烧的柴禾落进人群,许多人身上被点了起来,“哇哇”乱叫着在地上打滚。   南部高地上的胡兵大乱,山坡上已出现了大批晋兵步卒。这回晋兵镇定了许多,上来的是刀盾手,成群结队地仰冲上来。契丹人欲故技重施以圆木石块拒敌,奈何人马乱得不成样子,军心惊惧动荡,没能及时组织好阻击。箭矢零星向山下射了几通,但没有造成什么伤亡。不多时晋兵冲了上来厮杀,契丹人见巫师都死了担忧遭雷劈士气低落队伍混乱,很快便抵挡不住向东西两面溃散。   晋军趁势占领了南部高地,将写着一个“晋”字的大旗插了上去,山谷中的众人见到旗帜呐喊欢呼声势不小。幽州军三千人陆续爬上了山,进而向东西两面的山地展开。双方都在山林中角逐,再也不存在地形高地的差别。林间不利结阵,对于组织度更高的晋军发挥不了其中的长处,但好有装备体力优势,单兵混战也不吃亏。   从早晨开始,契丹人对山谷中的晋军攻击已不复具有威胁。汉人占领了南边谷口,因此也能从容退兵,军心渐安。但杜暹并不下令撤军,而命令部将杨猛率骑兵一部向北打通前路。   杨猛杀气很重,上战场不惜命的主,更不在乎己方伤亡。山谷北部地面开阔,正适合骑兵运动,杨猛率部靠近契丹人马时,也不讲究什么奇谋诡计,二话不说便身先士卒带着亲兵冲在前面。众将校见状也跟着猛冲杀入敌阵。契丹人意图用优势兵力从两翼包抄胁迫杨猛后退,但杨猛不是公冶诚,他哪里在乎被包围了会怎么样,被包围的时候再说。   结果一顿猛冲猛打,契丹两翼包抄的战术因为抵挡不住变成了被中央突破,瞬息之间就大败。杨猛率部追击掩杀,只杀得遍地都是尸首,到了中午才被部将多番劝说停了下来返回。   契丹兵败了两阵,杜暹料定他们暂时不能发动有力进攻,这才下令五军阵营移动,向北开进。又令明光军骑兵居于东西两侧护住侧翼,果然契丹人见晋军阵营移动再次发动了一轮进攻,但此时的攻击力弱了许多,单单明光军骑兵就将其打退了。   杜暹率军通过山谷时,便有一部契丹人马来降,自称不想再与晋军作战。伏击战南北两头都被晋军取胜,战事至此胜负已分。